他卻是心知肚明爲何不走正門。畢竟,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是見不得光的。
察院内外三進,那随從帶着他從後門進,卻隻是把他引進一道角門就垂手退了下去,接下來迎候的卻是一個圓臉少年。對方向他深深一揖,随即笑着拱手一揖說道:“杜前輩,晚輩是陳炳昌,汪爺的書記。”
“見過陳書記。”汪孚林身邊兩個幕僚,全都是秀才出身,來曆卻各不相同,杜茂德進城赴鄉試的時候就都聽說過,此刻立時一絲不苟還了一禮。
兩人彼此做了個對揖,陳炳昌這才在前頭引路,一直把杜茂德引進了一座堂屋門口,他便開口說道:“汪爺起居會客,或在前院廳堂,或在二院裏的書房,這裏是平時汪爺起居閑坐休憩的地方,東廂房裏是我和徐前輩的居所,西廂房說是留給杜前輩的。”
杜茂德自打意識到自己那點事情竟然被汪孚林摸得一清二楚,什麽顧慮之類的就早抛開了。可是,不管究竟是不是徐秀才推薦了自己,就憑汪孚林竟然提早布置,解決了他最大的危機,此刻又是自己人尚未受聘,地方卻已經騰了出來,他就不得不在心中承認,光是禮賢下士這一點,汪孚林就直接甩了他所知的州縣主司幾條街都不止。雖說聘取幕僚這種事,大多數時候是主擇賓,但幕賓又何嘗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擇主,生怕壞了名聲?
“多謝陳相公提醒。”他平定了一下情緒,卻在進門之前,壓低聲音說道,“隻陳相公日後還請留心一些,有時候,還需話不說盡。”
陳炳昌忍不住呆了一呆,直到杜茂德進門之後,他一邊琢磨着一邊回自己的屋子,卻在臨跨進門檻的時候,稍稍意識到了其中深意。雖說他已經非常注意人前人後的差别,但不得不說,相比徐丹旺和杜茂德這兩個新近又或者即将招攬的秀才,他和汪孚林的關系要親昵得多,這從汪孚林平日對他的稱呼上也能看得出來。以至于他總會忍不住多逾越半步,說不該說的話,做不該做的事。
想到這裏,他輕輕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門,自言自語地說:“以後記住了,得多聽多看,少說少做!”
而杜茂德一進正房,目光就落在了正中央大案後那含笑而坐的年輕人身上。正房中的陳設非常雅緻,其中不乏某些名家字畫,珍奇器具,但是這會兒那一身玉色衣袍,看上去就和尋常秀才沒什麽兩樣的青年正在寫字,那閑适自如的儀态與這環境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竟是比那些字畫更像是一幅閑居圖。盡管他早就聽說過這位新任巡按禦史的年紀,知道他那年輕外表下的老辣手段,此刻仍然不禁發怔片刻,這才上前施禮。
“坐,不是公堂奏對,隻需随意。”汪孚林此時笑呵呵丢下之前寫給譚綸的一封未盡之信,這才直截了當地說道,“徐生之前受我之命,去了濠鏡,臨走前向我推薦了幾個人,其中第一個就是你。如果隻是如此,我也不至于在大同村安排如此大費周章的布置,可因爲我之前聽說過你那點不足爲外人道的事,這才未雨綢缪。”
落座之後的杜茂德本還以爲汪孚林要寒暄一下,可對方竟然就這樣單刀直入挑明早就知道他過往的緣由,他心裏登時一動,忍不住問道:“難不成汪爺認識新昌呂大俠?”
自從丹陽邵大俠事件之後,汪孚林對大俠兩個字就很不感冒,此時聽到杜茂德這稱呼,他很想糾正,但最後還是略過此節。他當然不會說,呂光午奉老師何心隐之命遊曆天下,遍訪草莽英雄,而是輕描淡寫地說:“不錯,我和呂公子相識已久,而且此前才剛剛見過面。”
饒是杜茂德聰明絕頂的人,此刻卻因爲驟聞恩人兼故人的消息而又驚又喜,本能地認爲自己的事情是呂光午透露給汪孚林的。盡管他之前在貢院故意做那幾篇絕對會被帖出的策論,想要讓邱四海釋懷,想要引來呂光午,最終好像都沒有成功,但發現如今自己逃脫一劫還是因爲呂光午,他不禁充滿了謝意,但同時更感激的,還有隻聽徐秀才和呂光午先後舉薦,便這般煞費苦心維護了他一家三口的汪孚林。
當下他立時離座起身,到中央下拜道:“學生和家中妻兒能夠保全,多虧汪爺!”
汪孚林立刻從大案後站起,上前來将人扶起後,他就笑呵呵地說道:“你也不用謝我,我也不妨明話對你說,我此來廣東,本爲協助淩制台撲滅羅旁山瑤亂,誰料因緣巧合,先是濠鏡之行,管了管海貿,進而卻受淩制台之命,不容粵閩那些海盜再生事端。我用徐生,是因爲他能和佛郎機人交流自如,通曉濠鏡的情況。我用你,則正是因爲你那段過去。”
杜茂德從前見過殷正茂一面,和廣州各級官員,也多多少少有過少許接觸,深知這些官場中人往往都喜歡事事賣關子,雲裏霧裏讓你捉摸不透,汪孚林如此開門見山,他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卻反而有一種輕松的感覺。因而,等到汪孚林松開手,他也同樣非常直爽。
“汪爺看重,學生本不敢辭。但海盜之中,一無信義,二無仁德,講的是利益,講的是實力。若無實力,少頃便被人吞并。若無利益,雖兄弟卻會反目成仇。今次邱四海等人想要把我帶回去,是因爲如今林阿鳳因受重挫于呂宋,潛回粵閩一帶後,又因爲官府打擊不斷而日益窘困,而若有我居中謀劃,别的不說,至少他在合縱連橫吞吃其他海盜方面,能夠更遊刃有餘,但他們此來最重要的目的卻是,林阿鳳麾下這些人有意歸降。”
邱四海被拿下之後,小北卻并沒有立刻命人審問,汪孚林也一樣不急。這種死硬的海盜,若是一開始就讓其自認爲很重要,那麽必定會玩弄各種各樣的花招,相反如果将其棄若敝屣似的丢在那不聞不問,那麽到時候說不定還有些别的收獲。但是,杜茂德竟然知道這些家夥辛辛苦苦潛入廣州的目的,這對于汪孚林來說,仍然是非常意外的驚喜。
當然,他絕對不會認爲,這些人此來的目的是爲了歸降,那麽呂光午和鄭明先的行程就會非常順利和安全。畢竟,朝廷在招撫的這方面信譽很差,當然,海盜在歸降這方面同樣聲名狼藉。可以說,兩邊都是半斤對八兩,全都好不到哪去!
“這些都是邱四海透露給你的?”
汪孚林微微眯起眼睛,見杜茂德點了點頭,他又詳細詢問了一些細節,直到得知林阿鳳麾下已經從最初鼎盛時的号稱上萬人,幾百條船——當然這個數字要打無數個問号——淪落到現在隻剩下幾十條船,頂多隻剩幾百号人,他就默默沉吟了起來,許久方才問道:“那林道乾呢?”
“林道乾也可能已經潛回了潮州府。畢竟,他在暹羅北大年乃是外人,當地土人雖說對他頗多推崇,也有不少人加入他麾下,但他還是希望鄉人能夠多一些,否則萬一土人叛亂,他就捉襟見肘了,而且暹羅王據說因爲朝廷幾次嚴命,打算把他攆走。而林阿鳳沒法在呂宋存身,也一樣是因爲麾下人馬損失慘重,扛不住那些佛郎機人。”
杜茂德隻知道,攻占呂宋的佛郎機人和如今在濠鏡也就是澳門生根發芽的佛郎機人似乎有點區别,但更深層次的東西,他還不甚了然,但這并不妨礙他洞悉到一點深層次的内涵。
“畢竟,那些攻占呂宋、滿剌加等地的佛郎機人,據說是得到了他們國家朝廷的支持,而林道乾林阿鳳等輩,卻是被我朝視之爲叛逆,就算招撫,也是令其上岸爲民,不許再下海,如果不從便發兵清剿到底。所以,此消彼長,這些海盜也許一仗突襲能夠打佛郎機人一個措手不及,但若是拼持久,卻是後繼乏力。說到底,這就是烏合之衆和一國之力的區别,不論佛郎機是大國,還是小國,都是如此。”
對于這樣的回答,汪孚林無疑相當滿意。能看出這其中的區别,這說明杜茂德是有真材實料的。又詢問了此人對粵閩群盜的其他了解之後,他就指着案頭的東西說道:“這是我從徐生那裏拿到的一些筆記,是關于佛郎機人的,這件事原本該徐生去做,但現在卻要勞煩你主持。所謂的佛郎機國,實則包括了西方許多國家,其中地理國情實力等等各不相同,從前我也陸續了解過一些,也做了些相應記錄,這些都要整理出來,以便我上奏朝廷。另外,我之前和濠鏡那位賈耐勞主教約定,送幾個人去他們的聖保祿修院,學習一下他們的語言,以便于翻譯他們的書籍。”
“要知道,和從前的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不一樣,佛郎機人來自海外,文字并非借助我朝方才形成,必有其獨到之處。而且其揚帆馳騁海上,實力不凡,需要加深對其了解。朝中某些老大人固步自封,哪怕我這上奏他們未必理會,卻也不能不做。人選我會通過濂溪書院找一些,你日後如果有空,可以和陳炳昌一塊把把關。”
杜茂德身處廣東,又曾經跟着海盜下過南洋,對于佛郎機的了解自然也遠勝過普通官員,聽到汪孚林如此說,他隻覺得心悅誠服,當即凜然應道:“學生定當盡心竭力,先将這些筆記整理出來,以供汪爺參閱。”
正事說完,接下來的談話自然而然就輕松了。對于之前自家三口人的落腳點,杜茂德心中有些猜測,但一直很默契地沒有多問,卻沒想到汪孚林直接開口說道:“你家中妻兒倘若回城外老家,想來你也不會放心,那待收割的農田,請幾人去幫忙就好,至于他們母子倆,就還是繼續住在内子那兒。彼此也能有個照應,本來我是打算讓徐生的家人也搬過去的,但徐生認爲妻兒在嶽家已經習慣,托人送了束脩過去,我也就不勉強他了。”
汪孚林見杜茂德沒有像之前陳炳昌得知他還帶了妻子來廣州時那般詫異外露,暗道這到底是曾經苦苦忍耐,在海盜之中忍了幾年的人,當下就繼續說道:“至于你的束脩,陳炳昌是來我這裏曆練的,一年束脩三十兩。徐生從前在濠鏡做通事時,一年也有一二百兩,我便先予他一百二十兩束脩。至于你,你自己開口吧。我雖不像那些做沒本錢生意的海盜那樣出手豪闊,但也不窮。但是,暫時你不能像陳炳昌和徐生那樣人前露面,以防萬一。”
談到未來的工作以及工資待遇這種問題,杜茂德不像其他讀書人那般滿身不自在,可要自己開口,他就着實有些爲難了。想到自己妻小還托庇于汪孚林的私宅,他很快便有了主意:“汪爺既然知道我那段過去,可是将來打算用我招撫那些海盜嗎?”
“不錯。”
“既如此,鄙人雖不愛财,但爲了家中妻兒,卻得保障他們後半輩子衣食無憂。我其餘能力有限,束脩與徐生平齊即可,但若是日後需我前往林阿鳳處一行,還請汪爺照顧學生的家人。”
聽到杜茂德直接托付家人,汪孚林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想起尚無消息的呂光午鄭明先,他知道很可能真的會需要杜茂德走一趟,而這一趟,毫無疑問是相當兇險的。因此,他點了點頭,沉聲說道:“若有萬一,君妻便是家嫂,令郎便是我子。”
“那學生便多謝汪爺這句承諾了!”
兩人正式敲定賓主之分,汪孚林起身送了杜茂德出門時,卻正好隻見王思明從三門處進來。這位缺了半邊耳朵的門房快步上前一施禮,這才面色古怪地說道:“公子,外間有好些新科舉人,說是來……來拜見老師的。”
拜見老師……
杜茂德這才想起,之前自己參加鄉試的時候,汪孚林好像正是監臨官。可再一看對方的年紀,想到外間那些人恐怕就很難有比其更年輕的,心裏頓時有一種很滑稽的感覺。偏偏就在這時候,他隻見汪孚林側頭看了看自己,笑呵呵地說道:“說起來,要不是你故意在策論裏出纰漏,鬧出了帖卷,說不定這時候來拜見老師的人裏,也有你一個?”
哭笑不得的杜茂德見汪孚林笑了笑,直接對王思明吩咐把人帶到廳堂來,即便是正經如他,也有一種跟過去看熱鬧的沖動。
接下來這一幕恐怕是百年罕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