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爲如此,顧敬噓寒問暖關心了蔡師爺一通,随即又請自己的這位師爺再辛苦一下,親自把弗朗西斯神父送去廣州察院見汪孚林。盡管這來回奔波着實辛苦,但蔡師爺也很樂意多和汪孚林這位新上任就頗顯強勢的巡按禦史打打交道。更何況,汪孚林之前對他頗爲客氣禮待,這也讓他覺得受到了重視。
然而,無論顧敬還是蔡師爺都沒有料到的是,某些商人們早就死死盯住了香山縣衙。當蔡師爺帶着身穿黑色鬥篷的弗蘭西斯神父一出來,就被人窺探了個正着。以至于他這一行四個人才剛出了香山城北門沒多久,就遇到了“正巧”要回廣州的幾個廣州幫商人。甫一見面,年紀最輕的馮三爺就笑着說道:“這還真是太巧了。蔡師爺,既然是同路,大家一道走如何?”
說到這裏,馮三爺還朝着弗朗西斯神父掃了一眼。盡管這位神父并不是那種金發碧眼最引人矚目的類型,但棕色的眼睛和高聳的鼻梁還是顯出了其和明人截然不同的血統。而他在濠鏡也和佛郎機人打過很多次交道,很快就認出這就是濠鏡人稱的外國和尚——和信奉佛教的中國和尚差不多的感覺。
即便知道這正巧兩個字有多少真實性實在值得商榷,可廣州幫的根子在廣州府,哪怕這三家的本家并不在廣州城内,蔡師爺也找不到理由攔阻,隻能沒好氣地說道:“腿長在你們身上,你們要一起走,那就一起走吧。隻不過,你們可是自個家族在濠鏡的主事人,你們這一走,那邊的商行和生意怎麽辦?”他一面說一面謹慎地斜睨了弗朗西斯神父一眼,發現對方閉嘴不吭聲,十足十地裝啞巴,倒是慶幸這佛郎機人甚是乖覺。
刻意的巧遇被人識破,這自然并不令人意外。馮三爺年輕臉嫩,被蔡師爺一口揭穿之後還有些不自在,可他那位舅父趙老爺卻早已鍛煉得一張臉厚得連針都刺不進去,又何況這隻不過是言語如刀?
趙老爺用沉靜的目光斜睨了言大老爺一眼,見對方示意自己開口,他就從容自若地說:“濠鏡才剛鬧出這麽大的事情,就算是汪爺無意暫停商市,佛郎機人也好,我們這些商人也好,也該好好停業整治一下。再說,那些掌櫃夥計也不是白拿工錢,在沒有什麽大事的情況下,我們在不在都不打緊。倒是能夠有幸遇見蔡師爺,這是我們的運氣,還希望蔡師爺回頭能夠在汪爺面前引見一二。”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雖說蔡師爺和顧敬隻是賓主,還沒到君臣的地步,可從前這些豪商派駐在濠鏡的代表基本上是隻拜海道副使的門子,而幾乎不曾親自來過香山縣衙,自己這個師爺就更加沒有被人放在眼裏,他心裏總歸不那麽舒服,這才借着如今汪孚林的勢,找回一點場子。既然對方服軟,他就不爲己甚了,但當然不可能這麽輕易地答應下來,隻含含糊糊地說:“汪爺日理萬機,我是否能見着,那還得看機緣,到時候再說吧。”
當這原本該算是兩撥人的隊伍進了廣州城,最終來到了察院街那座小小的察院門口時,已經來過一次的蔡師爺便滿臉堆笑上前通報。可是,那個缺了半邊耳朵的年輕門房在掃了他一眼後,卻說出了一個讓他頗有些失望的答案。
“公子才剛出門不久。”王思明也看到了蔡師爺以及身後那些人難以掩飾的某種表情,因此,根據汪孚林給他那些訪客的分類表,他把蔡師爺劃到了第一類,因此又不卑不亢地說,“但公子出門前吩咐過,如果是香山縣顧縣尊身邊的蔡師爺帶了客人來,便請在附近的茶館等候,一會兒若是公子回來了,我會立刻去知會您。”
蔡師爺登時感到背後好些視線全都齊集在身上,一下子就把腰杆給挺得筆直,那種倍有面子的自信一下子回來了。他立刻含笑答應謝過,又直接報出了之前那家自己曾經光顧過的茶樓,說是會在那兒等。等到他把趙老爺等人也帶了過去,後者三人闊綽地在二樓包下了一處最大的雅座,他就笑眯眯地賣弄道:“想當初汪爺剛回察院,從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到各層官員,全都齊集此地興師問罪,結果汪爺從容自若,應付裕如,那時候,我就在這裏……”
盡管蔡師爺根本不知道當時到底怎樣一個情景,這卻不妨礙他吹得天花亂墜。然而,馮三爺固然聽得啧啧贊歎,可言大老爺和趙老爺交換了一個眼色,卻同時意識到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那一次衆官到察院逼宮,事涉濠鏡,爲什麽當時海道副使周叢文卻不在?是故意不露面,還是被什麽事情給絆住了?
隻有汪孚林知道,那時候海道副使周叢文确實是被人絆住了,而且絆住這位在海防等事務上具有最高權力的周觀察的不是别人,正是兩廣總督淩雲翼。這也是爲什麽他沒有請求淩雲翼出場助陣,而是自己應付那些興師問罪廣東官員的原因。當然,遞送文書的鋪兵行程進度也是他事先派人在廣州城北面的三座驿站安排好的。反正這不是四百裏又或者六百裏加急,快慢緩急都可以控制,否則哪裏會來得這麽及時,深得穩準狠之要旨?
這會兒,他并沒有料到蔡師爺帶人來得這麽快,而且還捎帶了三位廣州幫的商人,所以他笃悠悠在城裏轉了一圈,通過趙三麻子和劉勃封仲的巧妙配合,甩掉了身後跟蹤的幾個眼線後,他把人安排在外頭望風,這才帶着陳炳昌進了一處院子。
對于今天出來的目的,陳炳昌完全不明所以,跟着汪孚林一進院門,他就看到一個年約二十許人的女子迎了上來。盡管那打扮他完全是第一次見,可他就是覺得對方瞧着有幾分熟悉。直到人微微屈膝叫了一聲姑爺,他才猛地驚醒過來。
這不是當初在碼頭上,把大龅牙以及那三個小商人救出來的兩個年輕人之一嗎?記得汪孚林當初就說過那是自己的人,果然真是如此,并非胡亂居功!而且,他完全沒想到,那竟然是女的。陳炳昌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對汪孚林的佩服平添三分,一時間絲毫沒注意到對方的稱呼,以及汪孚林正在對人打眼色。等他回過神時,就隻見汪孚林已經徑直進正房去了,而剛剛那行禮的女子則是攔住剛反應過來的他,客客氣氣地說:“陳二公子,請到廂房用茶吧。”
陳炳昌本還想說,自己隻是在汪孚林身邊當個書記,别叫什麽二公子,就糊裏糊塗被人帶到了東廂房門口。可随着竹簾被人打起,他一下子和那個轉過頭來的少女對上了視線,整個人頓時陷入了完完全全的呆滞狀态。
“是你……”
“怎麽是你!”
秀珠的反應卻比陳炳昌更大,直接大聲嚷嚷了出來,然而,看到碧竹在門口似笑非笑地挑着竹簾,她忍不住咬住了嘴唇,竟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别,直接把陳炳昌給拽進了裏屋。見碧竹竟然沒有跟進來,她心中微微一松,随即連忙問道:“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陳炳昌讀書很行,随機應變其實也還馬馬虎虎,然而,在這個自己曾經救過,卻又無聲無息消失的少女面前,他卻隻覺得滿腦子都是漿糊,瞠目結舌,哪裏能說得清楚怎麽一回事?和秀珠大眼瞪小眼足足好一會兒,他這才伸出雙手使勁拍打了兩下面頰,等到盯着秀珠又看了好一會兒,他還是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幹脆狠狠掐了一下右手的虎口,這一次才哎喲一聲叫出聲來。
“真的是你……不是在做夢……”陳炳昌隻覺得心中滿溢着歡喜,竟是忘乎所以一把按住了秀珠的肩膀,連聲問道,“你究竟爲什麽要走?爲什麽連個信都沒留下?你那隻臂钏我一直都留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就怕你在外頭又出事了……”
之前在濂溪書院的号房中養了好些天的傷,秀珠當然知道陳炳昌的習氣,見他歡喜得語無倫次,又如此問自己,她終于隐約感到,面前這個少年讀書郎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她緊緊抿着嘴唇,最終低聲說道:“我想去找那個我生出來就沒見過的父親,可沒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一點麻煩,是呂老爺救了我。呂老爺把我托付給了一位少夫人,我沒想到你竟然和他們有關。”
“什麽呂老爺?什麽少夫人?”陳炳昌隻覺得整個人都是糊塗的,使勁晃了晃腦袋就開口說道,“我收留你的事情被人家告發了,爲了保住大哥,我已經離開濂溪書院了。我現在跟着廣東巡按禦史汪爺做點事情,我是他的書記。”
“咦?”這一次糊塗的人變成了秀珠。她并不清楚巡按禦史到底是什麽樣的官,她也沒有看過戲,不知道深入人心的八府巡按這種天然的風光主角。卻還是陳炳昌牛頭不對馬嘴地略解說了一句,她才大緻明白,陳炳昌跟着的那位大人是個很大的官,大到連廣東廣西地位最高的總督在某種程度上也不能不重視一下。在一瞬間的遲疑過後,她沒有在意陳炳昌一直都壓着自己的肩膀,隻低聲問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陳炳昌本想滿口答應,可是,話到嘴邊,他卻忍不住猶豫了一下,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如果是我能做的事情,我當然答應你。但如果是涉及到别人,秀珠姑娘,請恕我沒辦法越俎代庖替人答應。”
“總算是吃一塹長一智,聰明了不少。”
聽到門外這突然傳來的聲音,陳炳昌愣了一愣松開了手,随即就看到房門被人推開,緊跟着汪孚林就進了屋子,身後還跟着一個少婦。瞬息之間,他就認出那便是當時在碼頭上從那艘裏斯本号上救人的另外一個人,隻沒想到和之前那個丫頭一樣,也是女扮男裝。因爲根本不認識對方,他不大清楚應該如何稱呼,隻能求助似的看向汪孚林,卻不料汪孚林根本沒有理他。
“秀珠姑娘,初次相見,我實在是沒想到,之前陳小弟和他大哥故事裏的人,居然會突然活生生出現在我面前。怪不得拙荊剛剛笑稱,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
陳炳昌簡直覺得自己有些發懵。拙荊?那是汪大哥的妻子嗎?可汪大哥的妻子來了廣州爲什麽不住到察院去?爲什麽有那樣一身令人羨慕的好武藝?爲什麽……一大串疑問在他腦子裏打轉,絲毫沒注意到秀珠比他更加茫然的表情。
“拙荊……是什麽?”
汪孚林頓時臉色一僵,暗歎自己真是糊塗了,在這個瑤女面前這麽文绉绉幹什麽?而陳炳昌這才醒悟過來,趕緊對着秀珠小聲解說了兩句。聽說小北竟然是汪孚林的妻子,秀珠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種荒謬感。可是,想起自己剛剛對陳炳昌提出的請求,她立刻收起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把心一橫,竟是直接屈膝跪了下來。
“汪爺,陳二郎說你是很大的官,民女有一樁天大的事情想請您做主!”
當初在濂溪書院中那場“妖女風波”,汪孚林每每想起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對那隻臂钏和神秘的少女秀珠,他也不是沒動過思量。畢竟,兩廣總督淩雲翼用兵羅旁山在即,一個很可能是瑤女的少女卻跑到了外頭,他不得不考慮其中的因緣。所以,呂光午和鄭明先居然巧合地救下了人,還送到了小北這裏,他不得不感慨命運的奇妙,這才抽出空,還直接把陳炳昌給帶了過來。
所以,此時面對這麽一句話,他不動聲色地說道:“你先說說看。”
“我……我有潮州巨盜林道乾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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