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大老爺知道趙老爺家中人口單薄,卻僅憑一己之力在廣州商幫中異軍突起,在衆多粵商裏也算一号人物,但就是這在商言商,不大講人情的一面讓不少人對其敬而遠之。此刻聽到他都這麽說,再加上馮三爺雖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點頭,他自然不可能爲了維護自己那點顔面就不顧大局。然而,等到他們匆匆出了茶樓趕到縣衙之後,卻再次碰了個軟釘子。
“汪大人不在縣衙。”
“怎麽就不在了?我們之前才看到汪大人和顧縣尊一塊從茶樓出來!”馮三爺本來就滿腹牢騷,這會兒更是有些壓不住火,“要擋駕也想個好借口!”
“說不在就不在,怎麽,巡按禦史的行蹤還要向你們報備?”縣衙那門房卻也不是好對付的,此時眼睛一瞪,說話何止是硬梆梆的,竟也和吃了火藥一般,“顧縣尊是回來了,但汪巡按卻是半道上就去了香山學宮,看你也不是個讀書人,隻知道那點銅臭的事……”
馮三爺着實氣得發抖,要不是言大老爺和趙老爺立刻将他拽開,怕是他這堂堂富家公子會在縣衙門前和個門房大吵大鬧起來。等到離開縣衙大門老遠,他還有些憤恨不平,卻沒想到趙老爺竟是長歎一聲道:“那門房雖是嘴狠,卻也道出了我平生最大憾事。若非當初家貧,我又何至于考中秀才後就棄了科場進了商場,如今家财萬貫,兒孫卻全無讀書靈氣,隻怕是真的要銅臭滿門了。”
趙老爺這話,言大老爺和馮三爺卻沒什麽共鳴,畢竟,他們從小讀書歸讀書,也就是讀幾本經史典籍,不至于被人譏笑目不識丁,身上可沒有功名。隻不過經此一番話,馮三爺也沒那麽大惱火的勁頭了,隻能暗自嘀咕。可等到坐涼轎來到學宮後,他掃了一眼這塊地方,卻不由得輕聲驚歎。
其地之廣闊,竟是不遜色于廣州城内南海和番禺兩縣的學宮!怪不得都說香山這些年出的舉人進士很不少!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相當火辣辣了,好在學宮四周總有遮陰綠樹,一行人直接找地方停了車馬,趙老爺就淡淡地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之前是人家等我們,現在就換成咱們等人家了,等吧!”
剛剛和一群滿身銅臭的商人說完利益,汪孚林一轉身來到這香山學宮,和秀才們說教化,說聖賢,卻也是頭頭是道。當然,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的年紀坐在現在這個官職,想要對這些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平易近人,那絕對是自讨苦吃,到時候反被人擠兌就沒意思了。所以,他即便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樣嚴厲刻闆,卻也刻意顯擺官威,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峻氣息。
這是早一天就定好的,再加上張居正那整饬學政疏的效應,反正今天偌大的明倫堂裏滿滿當當都是秀才,足有好幾百,在這悶熱的天氣裏着實是一個莫大的挑戰,其中甚至有不少白頭老生員。即便不少秀才對于汪孚林那年紀輕輕就是上官非常羨慕嫉妒恨,可也隻能老老實實坐在下頭一動不動。
畢竟,盡管汪孚林并非提督學校的提學大宗師,可就憑巡按禦史這四個字,對提學大宗師的影響也非同小可。
雖說巡視一縣就不能少得了巡視學校這一茬,可汪孚林也知道廣州的天氣,早早就讓人燒好了解暑的涼茶分發,因此他針對張居正的整饬學政疏即興發揮講了兩刻鍾,接下來就是抽查考較,這一環節登時弄得好些人心驚肉跳。好在汪孚林仿佛是聽進去了縣學張教谕的暗示,點的全都是本縣很有才華的幾個秀才,倒讓下頭生怕抽查自己的秀才們如釋重負。好容易今天這一場巡視學校就要結束的時候,汪孚林突然開口問道:“本縣現在有多少個廪生?”
這本來是一個不大難回答的問題,然而,張教谕的臉色卻劇烈變化了一下:“廪生四十,這是國初的制度,本縣學宮自然也是遵照祖制。說起來,去年年中的道試,本縣總共才取中了三名生員,都是附生。”
汪孚林不過是随口一問,原本并不期待有什麽不一樣的回答,但聽到總共才取了三個秀才,他的臉色仍是瞬間一僵。此時他正是從明倫堂往學宮大門走,卻不由得回頭看了張教谕一眼,直到确信對方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方才擰緊了眉頭。這時候,親自送他的張教谕又壓低了聲音說:“大人,前任歙縣學宮馮教谕,和我乃是同鄉,曾經對我提到過大人天縱之才,仗義厚道,最是年輕才俊。”
這麽巧,這家夥和當初的歙縣馮教谕是同鄉?
即便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汪孚林當然不會忘了自己還是秀才的時候,管理偌大一個歙縣學宮的教谕馮師爺。這位馮師爺雖說頭一次見面就不分青紅皂白訓了他一頓,但在趨利避害之外,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厚道的人。而且,葉大炮在歙縣清理那些騙子棍徒,又是馮教谕接下了寫《杜騙新書》的差事,請了葉大炮寫序,印發的第一卷在徽州府乃至南直隸很多府縣流傳,确實非常有助于防止欺詐案件。
隻不過等到他高中進士回鄉“養病”之後,馮教谕已經離任了,這《杜騙新書》也就暫時成了太監斷頭書。如今在他鄉遇到故知的老鄉,張教谕又顯然話裏有話,汪孚林就微微笑了笑,随即點點頭道:“馮老師當年在歙縣幫過我很大的忙,還請張教谕回頭代緻問候。說起來我還想讓他操刀,把杜騙新書繼續寫下去,過一陣子倒要登門拜訪。”
“一定一定,馮兄若知道大人這好意,一定會很高興的。其實,他就是潮州府海陽縣本地人,和濠鏡豪商潮州府馮氏還是本家。”不動聲色幫同鄉和汪孚林重新牽線搭橋之後,張教谕這才言歸正傳,繼續談下頭生員那點事,言談之中不外乎是說提學大宗師太過嚴苛諸如此類的話。
談到這個,汪孚林立刻想到了之前經過韶州府曲江縣,住在客棧時,還有差役來通知客棧記得給參加科考的秀才騰房子那點事,躊躇片刻,他就索性對張教谕說了。橫豎以他如今的地位,張教谕不過是小小一個縣學教谕,連很多秀才尚且都不把人放在眼裏,他就更不用擔心對方耍什麽花招了。果然,他才剛提到這件事,張教谕立刻嗤之以鼻:“大人,那位大宗師也算是我的頂頭上司,不是我背後戳人脊梁骨,這是十足十的當了****還要立牌坊!”
因爲汪孚林是南直隸人,因此張教谕今天一直都是說官話,此刻稍稍帶出了幾分潮汕口音,那着實是滿臉氣咻咻,一副豁出去的架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陰着臉說:“雖說首輔大人下令整饬學政,說是童生要真才實學才能進學,可咱們廣東曆來也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有名的書院不計其數。就咱們香山縣,怎至于一屆道試就錄取三個生員?您别看他在韶州府那般裝腔作勢,你知道他去年取了幾個生員?每個縣兩三個!這簡直是太過分了!”
汪孚林本想着反過來安慰了張教谕幾句,可這位怒發沖冠的中年人卻又忿忿不平地說:“曆來縣丞、主簿、典史、教谕,原本隻要并非本縣本府的官員就行了,但這位大宗師非得揪着我是潮州府人,不适合在香山縣當這個教谕。他就不知道看看地圖嗎,海陽和香山雖說全都是在廣東,但兩地相隔都要上千裏了!而且,我這個教谕上任以來,本地生員服膺,他不就是看到我常常來引名儒講課嗎?可名儒不來,就縣學原本這點人,哪個秀才願來點卯?”
“好了,你不用再說。”
盡管隻是惜字如金的一句話,但張教谕卻立刻閉上了嘴。他當然清楚自己一個區區九品教谕和提學大宗師,正四品的按察副使之間那是天差地别的差距,就連身邊這位巡按禦史,如果沒有非常穩準狠的證據,也是絕對不可能對提學如何。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明知道說了不但可能于事無補,還會另有大害,他還是說了,這會兒反而心中暢快了不少。眼看快到大門時,他突然聽到領先自己半步的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話。
“生員名額的問題,我日後有機會,自然會想辦法提一提,張教谕你就放寬心吧。”
張教谕呆愣片刻,直到汪孚林已經出了門,他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快走兩步出門,随即深深一揖道:“多謝汪巡按,下官恭送大人!”
正在那邊樹蔭底下等人的馮三爺等人先看到汪孚林一馬當先出門,而後是幾個人親随模樣的緊随其後,等到張教谕送出大門長揖行禮,又如此稱呼,哪裏還不知道正主兒出來了。要說此刻已經快到午飯時分了,饑腸辘辘的他們卻一直等候在此,不敢離開,因而也來不及去細想張教谕那畢恭畢敬的态度,慌忙迎上前去,最前頭的言大老爺更是搶在那幾個親随阻攔自己之前行禮謝罪。
“汪爺,之前茶樓之約,是我等三人半道上被家鄉緊急傳書給絆住了,絕非故意拖延不至。還請汪爺大人大量,千萬海涵。”
之前在茶樓外頭,汪孚林就已經見過這三位,這時候見言大老爺身後的趙老爺亦是緊随着行禮道歉,最年輕的馮三爺卻是有些勉強的樣子,他哂然一笑,卻是狀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反正之前我也隻是想召集濠鏡的商人随便聊聊,沒有什麽大事,你們錯過也就算了。”
即便隻是富家子弟,沒經曆過大事的趙三爺,也知道汪孚林的言不由衷,更何況言大老爺和趙老爺?等都等了這麽久,他們又豈會因爲汪孚林的一時推搪而半途而廢,少不得又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再加上馮三爺總算知道放低架子,他們總算是迎來了少許轉機。
“你們既然一定要問,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次濠鏡之行,看到碼頭上那條裏斯本号上的那場叛亂,我覺得即便朝廷坐收租稅,可這濠鏡完全交給佛郎機人,卻實在是猶如卧榻之側有他人酣睡。然而,此事畢竟已經有二十餘年,我也不想輕易改動成法。既然最初定下的祖制是番船停靠後,一律到廣州城内定期,而現在幾乎全都移到了濠鏡,那麽,既然之前就讓三十六行持澳票計出口稅,那還不如在濠鏡設一個機構。”
見對面三位廣州商幫的豪商代表無不悚然,顯然覺得他又要出什麽幺蛾子,汪孚林就笑了笑說:“我的建議是,既然你們各家無不在濠鏡本地設有商号,号三十六行,攜澳票與佛郎機人交易,不如便選出六家爲保商,然後組建一個議事局,再選澳長,主管澳票事宜,同時主管所有商業紛争,得到特許權的時候,收回佛郎機人的租賃權,由保商代爲管理土地以及交易。
畢竟,如今是他們要買我們的貨,而不是我們一定要買他們的東西,說一句不好聽的,當年下西洋時候那些蘇木胡椒,都已經折俸多少年了,倉庫裏還有剩的?如此一來,一旦發生交易欺詐又或者别的大明商戶或子民受害,可以第一時間作爲一個整體與佛郎機人交涉,而不必等候官府這邊的反應。具體的事情,你們三個可以去找其他人商量商量。我之前已經給朝廷上了奏疏,這次是和你們通個氣,而且在茶樓的時候我也說了,他們六家可以作爲首屆議事局的人選。”
盡管黃七老爺之前說過是一樁好事,但三人之前心裏還是有所疑慮的,直到此刻,他們方才意識到這究竟是怎樣一件好事。可是,不等他們細細咀嚼這番話,汪孚林就已經上了涼轎,分明是不想多說了。面對這番光景,趙老爺伸手攔住了還要上前再細問的言大老爺和趙三爺,沉聲說道:“事情太大,我們得回去一趟。”
“啊?回去?”馮三爺忍不住脫口而出,“舅舅,之前咱們過來,那邊穩坐釣魚台的幾家就已經笑話我們沉不住氣,這灰溜溜回去豈不是更加讓人笑話?再說了,這麽大的一件事情,萬一真的讓他們六家獨占了保商的名額,包攬了議事局裏的席次,那我們不是更要被人罵?”
趙老爺沒好氣地說道:“越是這樣,越是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