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官廨裏頭還住着一個巡按禦史,顧敬就是再累也隻能強撐了起床。用冰冷的井水一遍一遍洗臉後,又馬馬虎虎擦了擦身,洗漱更衣後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強打精神去了前衙。讓他訝異的是,平常要拖拖拉拉排班的三班六房竟是已經到得整整齊齊,而縣令主位一旁還設了一張交椅,汪孚林正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
汪孚林竟然比他起得早,來得早!到底年輕人就是好,怪不得能考中了進士,官比他當得大……不不,官階一樣大,可人家比他權大多了!
顧敬心裏頗有些羨慕嫉妒恨,慌忙上前打招呼行禮,見汪孚林并沒有什麽怪罪的意思,這才到主位上坐了。接下來的早堂,素來懶散拖沓的他破天荒用最快速度處置了一些雜事,最後就一拍驚堂木說道:“汪巡按剛剛從濠鏡歸來,道是遇見了一樁大案。昨夜本縣迎了汪巡按入城,又連夜安置了苦主,定于今日午堂審理此案。在此之前,本縣立發牌面往濠鏡,責問欺詐交易、拐騙囚人等事,刑房拟票,快班出人前往濠鏡遞發!”
可他話音剛落,就隻聽旁邊傳來了一個沉肅的聲音:“等一等!”
顧敬差點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給驚得魂飛魄散,等觑見汪孚林臉上并無怒色,他方才稍微鎮定了一點,卻慌忙欠身問道:“汪巡按有何訓示?”
“訓示談不上,但既然顧縣令要派人去濠鏡發查問牌面,那麽就捎帶我的行文一起去吧。”
顧敬本來有點擔心濠鏡那邊粵商閩商聚集如雲,如果是自己的牌票過去,也許那些家财萬貫的大商人會爲了維持和佛郎機人的交易,陽奉陰違甚至于橫加阻撓,以至于自己到時候在汪孚林這個巡按禦史面前丢了縣尊的面子,聽到汪孚林也要一并發文,他頓時喜上眉梢。可不等他滿口道好,就聽到汪孚林繼續說道:“本憲就借着顧縣令這大堂之上,立時行文,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當然方便!”顧敬想都不想,連連點頭。而下頭屬官卻也都知道湊趣,縣丞磨墨,主簿鋪紙,而等到汪孚林下筆的時候,顧敬竟是連鎮紙都不用,而是親自站在旁邊抻紙,眼看汪孚林提筆文不加點一蹴而就,須臾就是一道行文寫成,在旁邊從頭看到底的他臉色卻不由得古怪了起來。
這竟然不是寫給那些佛郎機人的,而是寫給濠鏡之中那十幾家開設了商号,生意做得最大的粵商和閩商的!汪孚林竟是以廣東巡按禦史的名義,召集這些商家派代表到香山縣來商議要事。
對于這件事,顧敬卻不是很看好。要知道,他這個香山縣令從上任開始,就有佛郎機人定時定量送例錢過來,可那些廣東福建兩地的商人雖說也有送禮,卻都是差遣個管事,那些在濠鏡駐守的真正代表卻從來沒有到香山縣城來過,更别提上縣衙了。據說這種規矩已經延續了好幾十年,就連他的前任,那位以清廉能幹著稱,甚至進了名宦祠的周行在任時,也不能拿那些商人怎麽樣。
他正尋思着是不是要提醒一下汪孚林,這些粵商閩商自恃财力,真正聯合起來,就連督撫也要讓他們三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影響朝廷政令,想當初那位在東南抗倭,明明戰功赫赫,卻因爲矯枉過正最終死得冤屈的朱纨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就在這時候,他就隻見汪孚林從腰間的錦囊中拿出一枚一寸五分見方的銅印,蘸了鮮紅的印泥,直接蓋了下去。
恰是巡按廣東監察禦史之印!之前還被濠鏡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因爲印鑒太小,直接把汪孚林當成是不入流的官員,卻不知道巡按禦史之印從洪武之初定制開始,就是這麽一丁點大。就比如顧敬自己的縣令大印二寸一分見方,比汪孚林這枚銅印還要再大幾分,可他此刻卻兩眼炙熱地死死盯着汪孚林正收進錦囊的那方大印,很願意傾盡所有用來交換。
那可是巡按禦史啊,别看都察院那麽多監察禦史,可真正能夠得到獨當一面的巡按一職的,仍然是鳳毛麟角,而且巡按禦史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了,走到下面不論知府還是縣令,全都要禮敬三分,在地方上見督撫尚且不用屈膝,簡直如同拿着戲文裏說的尚方寶劍行走。
最重要的是,他這一任縣令當完,還不知道是否能夠選上一個官。就算這輩子還能繼續往上升,都恐怕拿不到這樣一枚小小的印章!可退而求其次,如果能夠投巡按禦史喜好,對方往上一舉薦,他立刻就會時來運轉。而且,顧敬是行唐縣人,早些年就曾聽父親提到過當年那位赫赫有名的行唐縣令沈寵,别人都把巡按禦史供在天上,此人卻簡單接待,卻碰上一個正直的人,嘉獎其政績,任滿後恰逢獲鹿縣出缺,又被調去署理,然後沒多久就擢升監察禦史。
這可是吾輩舉人的楷模!當然,他可不敢學沈寵簡單接待巡按禦史的例子,畢竟汪孚林年輕,肯定讨厭别人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的怠慢。
汪孚林沒注意到顧敬那目光,等到墨迹幹透之後,他就将其這道公文折好給了顧敬,随即就以自己旅途勞累爲由直接走人了。
他這一走,顧敬連忙叫了刑房司吏上來拟票,自己簽發蓋印,挑來選去,最終目光就落在了縣丞和主簿身上,竟是笑容可掬地請兩人親自跑這一趟。對于這種離譜的要求,哪怕兩個屬官很不情願大老遠跑去濠鏡,可官大一級壓死人,誰也不敢違逆主司,最終不得不硬着頭皮答應了下來。至于從人,顧敬少不得在三班六房中精挑細選了十個,反反複複囑咐他們一定要辦成事情再回來,就差沒讓人立下軍令狀了。
早堂一結束,顧敬來不及理會午堂即将開審的那樁案子,隻讓蔡師爺和刑房司吏典吏去查核整理案卷,自己卻又急急忙忙地去了汪孚林那兒獻殷勤。盡管他在知縣官廨的屋舍布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畢竟是自用,這次倉促之間騰出來請汪孚林去住,隻來得及換了新的被褥,不知道是否對汪孚林的喜好,所以,求見之後,他立刻就怠慢而表示了歉意。可就在他着力試探這位可以決定自己前途的巡按究竟有何喜好時,卻不料汪孚林忽然岔開了話題。
“昨天晚上那張床上的簾帳,用的紗好像有點不平常,顧縣令好品味啊。”
一聽到汪孚林稱贊自己的品味,顧敬立時眉飛色舞:“汪巡按謬贊了,這是軟煙羅,分量輕,顔色好,在廣州府這種地方,最适合用來糊窗戶,做帳子,就仿佛是一層煙霧似的,最有意境。那些濠鏡的佛郎機人據說也極其喜愛,有多少收多少,最好賣的就是銀紅和雨過天青色……呃,下官失言了。”
顧敬一下子冷汗涔涔,心想自己賣弄這個幹什麽,是在人家巡按禦史面前炫富,還是告訴人家自己很了解佛郎機人那邊的交易行情?他偷眼觑看汪孚林的表情,卻發現對方竟好似正在發呆,心頭大舒一口氣的同時,立時暗自告誡自己謹慎行事。
而汪孚林想的不是别的,而恰恰是軟煙羅這三個字!那不是紅樓夢中老太太拿去給黛玉糊窗戶的嗎,原來是真的有!隻不過,遐思過後,他便從顧敬這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信息引申開去。
顧敬不過是區區一個縣令,就算那軟煙羅的帳子是臨時新換上去的,足可見對方是真有這樣的好東西,不得不說,濠鏡就在距離香山縣不到一百裏的地方,近水樓台先得月,身爲本管縣令,還真是所得好處很不少。至于那些商人,就更不用說了,本來就賺得盆滿缽滿。
隻可憐尋常百姓享受不到多大好處,而且朝廷也沒從這個通商口岸中得到太大利益,每逢廣東用兵,相對于動辄幾十萬的龐大軍費,濠鏡的租稅所占份額不過爾爾,唯一的好處就在于葡萄牙人終于在看到沿海那些倭寇的下場之後,放老實了不少。但之前大龅牙這個幫夷人坑自己人的漢奸想來不是個案,佛郎機人暗地裏坑蒙拐騙的小動作肯定很不少!提調司的馬提調之前也對他訴苦,說是佛郎機人根本就沒有将其放在眼裏。
因此,聽到顧敬還在那拼命探問自己在住宿飲食上頭是否有什麽不便,在擺設上有什麽喜好,汪孚林終于忍不住了。沒興趣兜圈子的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顧知縣,昨天我帶回來的那幾個人,你準備午堂的時候審理,可事先詢問過相應經過?”
顧敬想都不想地笑道:“還請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經讓蔡師爺和刑房鄧司吏等人去問了。”
然而,看到汪孚林那突然擰起的眉頭,他心裏登時咯噔一下,明白自己是馬屁拍到馬腳上了。這汪孚林親自帶回來的苦主和嫌疑人,自己不急着把案子先弄清楚然後好審理,竟然還在這裏隻顧着了解人家巡按禦史的喜好?如坐針氈的他趕緊蹦了起來,滿臉慚愧地說道,“是下官實在一時糊塗,這就親自去問,親自去問!”
瞧見顧敬火燒眉毛一般,告退之後就飛也似地離去,汪孚林不得不壓下了滿肚子火氣。要說不論哪個年代,揣摩上意都是很多官員做官的最大法寶,尤其是當官當到老油子的那些,就更是壞毛病改不掉了。反倒是一上任懵懵懂懂啥都不懂的菜鳥,在嘗到了政績斐然的滋味後,會飛也似地成長起來,比如說他自己那位好運的嶽父大人。
他确實看不太上顧敬這樣一驚一乍,沒擔當沒膽量又喜歡揣摩的,可就算一道參劾拿掉了換新,也未必能換一個好的,還不如一面考察,一面湊合用。就算是一塊外表看上去黯沉污濁的破玉,說不定打磨打磨,還能成點氣候?不是有一句老話,玉不琢不成器,正好拿顧敬這種沒什麽背景的試一試。
畢竟他在廣東不可能和從前那樣沒命地折騰。一道奏折彈劾掉十個八個貪官看上去很威風,也會像雷稽古那樣所到之處威名遠揚,可卻是讓人敬而遠之的威名!
也許是因爲在汪孚林這剛剛看過臉色,午堂的時候,顧敬這個縣令着實是發揮出了最強的戰鬥力,端的是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當大龅牙黃天仁還試圖狡辯的時候,他直接火将上來,一個堂簽丢出去,讓皂隸把人拖下去打了五小闆,等到光腚上皮開肉綻的大龅牙再次被拖上來的時候,哪裏還有半點隐瞞,當下就實話實說了。
果然是他和冒牌的佛朗哥船長,也就是維克多勾結,以高價誘騙小商人去販貨,然後把人騙到船上去人貨通吃。因爲找的都是背景清寒,小地方的小商人,因此至今已經成功了三次,沒想到這一次卻因爲撞上了汪孚林而突然失手!
“縣尊,小的是一時豬油蒙了心,小的罪該萬死……”面對三個死裏逃生的小商人那噴火的目光,大龅牙不安地挪動膝蓋往旁邊躲了躲,這才趕緊磕了兩個頭,可憐巴巴地說,“縣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隻是被人騙了,這才出此下策,小的實在是……”
顧敬卻沒心思聽這家夥胡謅,一直在留心汪孚林的臉色,當看到這位廣東巡按禦史赫然怒容滿面,他立刻想都不想地一拍驚堂木道:“巧言令色,胡攪蠻纏,來啊,把這個冥頑不靈的家夥拖下去,再重打五闆!”
大龅牙萬萬沒料到縣太爺竟然還要打自己,想起剛剛吃的大苦頭,他登時魂飛魄散,慌忙連連讨饒。可那些如狼似虎的皂隸哪裏管他,再加上不齒他和夷人勾結害自己人,這動作更是格外粗暴。眼看又要再次拖出去到月台上重打,黃天仁急中生智在被拖出門的最後一刹那用腳後跟死死抵住了門檻,瘋狂嚷嚷了起來。
“縣尊,縣尊,小的說實話,那些先頭被騙到那條船上去交易的人還都活着,應該都沒死!那個維克多是想着多一分錢也是賺,所以把人填到底艙關着,預備到時候賣到呂宋又或者滿剌加的莊園裏,好歹也值幾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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