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如同遼東巡撫張學顔和之前的遼東巡按禦史劉台之間非常不合,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樣,兩廣總督淩雲翼和前任廣東巡按禦史之間,也一樣是極其合不來。原因之一,就是因爲淩雲翼覺得對方是個乳臭未幹不到三十的毛頭小子,可現如今一個調回去了,剛調來的一個竟然是更年輕的!
即便如此,這會兒淩雲翼面對汪孚林的行禮,卻還不得不幹笑了一聲:“免禮免禮,我和南明賢弟當年同科及第,沒想到如今又要和他的侄兒同地爲官,這緣分着實有些巧妙。賢侄你竟是初任官就是巡按禦史,着實雛鳳清于老鳳聲,前途不可限量!”
嘴裏說着這話,淩雲翼自己卻知道,他釋放的這點善意根本不是沖着汪道昆,甚至不是沖着汪道昆至交好友的譚綸,而是完完全全沖着當朝首輔張居正去的。他就不相信,如果不是張居正首肯,這麽離譜的任命怎麽可能通過!當然,相比之前那位履新之後都遲遲沒來拜見過自己,又臭又硬的前任巡按禦史,汪孚林畢竟是在上任之初就趕到肇慶見他來了,至少從表面上看比他的前任要知情識趣得多。
人家客氣,汪孚林當然也投桃報李,落座之後少不得微笑着謙遜了一下:“制台威名赫赫,我從前也聽伯父提過,不過始終緣悭一面,卻沒想到這次能夠有緣在制台麾下爲官,實在是榮幸之至……”他張口就來,接下來更是一口氣奉承連連,給淩雲翼送上了一堆高帽子。當然,這位兩廣總督的任官經曆,他全都是從汪道昆的那封信上得知的,可在他的巧妙演繹下,變得仿佛是他真的對淩雲翼仰慕萬分似的。
即便是遠在兩廣的淩雲翼,也聽說過汪孚林的某些光輝事迹,當然那些小事他不大了然,可在遼東引發的震蕩,以及在京師作爲導火索引燃了都察院大清洗這火藥桶,他卻還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汪孚林不像那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一上來就橫沖直撞,而是回應了他釋放的善意,而且對他曲意奉承,他自然很滿意。當這次沒營養,純粹是彼此試探的初步接觸結束之後,他在心裏對汪孚林就有了一個定位。
應該是大佬們曾經操持在手中的刀子而已。一個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能夠有多大能耐?之前肯定是根據汪道昆這位伯父的交待去做事。像他自己這麽大的時候,還沒考中舉人,哪裏懂得什麽世事險惡,汪孚林理應隻是科場運氣比較好而已!
如果汪孚林知道,就因爲剛剛這些打太極的試探,淩雲翼便用當初同樣年紀的自己來衡量他,他絕對不會有什麽想法。畢竟,巡按禦史和督撫大多數時候都是對着幹的,能夠降低一下自己在對手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和威脅程度,他當然樂見其成。至于在淩雲翼面前要放低一點身段,那又算什麽?反正隻要不用當磕頭蟲,說幾句和軟甚至谄媚一點的話,他完全沒心理負擔。
盡管殷正茂擔任兩廣總督期間,也曾一直在用兵,但殷正茂最初的重任主要是在廣西撲滅韋銀豹等僮族,也就是後世稱之爲壯族的叛亂,以及對付從福建逃到廣東的倭寇餘孽,對泷水縣羅旁山那些叛亂瑤民卻隻是小敲小打。畢竟這些地處兩廣邊境的瑤民動不動就躲入深山,所謂官有萬兵,我有萬山,兵來我去,兵去我來,讓官兵頭疼到極點。
因而,直到完全抽出手來,從萬曆二年開始,殷正茂方才開始制定圍剿羅旁山的計劃,然而他和張居正關系密切,因爲南京戶部尚書出缺,立刻被調去填補這個空位,兩廣總督和撲滅羅旁山瑤亂這擔子就落在了繼任者淩雲翼頭上。
正因爲如此,上任還沒到一年的淩雲翼先是整頓兩廣兵馬,将客兵一一削減,同時調兵遣将,準備徹徹底底地圍剿羅旁山。須知羅旁山瑤亂由來已久,不遜于赫赫有名的大藤峽瑤亂。終大明一世,瑤亂從來都是兩廣最大的軍務之一。當年孝宗年間閣老丘濬就曾經用短短數字形容瑤亂之兇猛——廣東十府殘破者六!最誇張的時候,兩廣守臣全都因爲瑤亂遲遲未平而待罪。所以,盡管淩雲翼爲人自負,卻不會對這場從前任延續到自己的瑤亂等閑視之。
要知道,正因爲粵西瑤亂越來越頻繁,泷水縣的漢民甚至紛紛出逃,瑤民趁機大占地盤,爲了應付這種态勢,嘉靖年間,原本位于廣西梧州的兩廣總督府,如今也遷移到了毗鄰泷水縣的肇慶府。畢竟,肇慶府治所在的高要縣距離廣州城約摸隻有一百五十裏,距離泷水縣也隻有不到兩百裏,而泷水縣再往西就是廣西地界,正是控禦兩廣的中心位置。而廣東總兵駐紮在潮州府,更多時候負責的是海防,而不是防範内部叛亂。
和汪孚林初步接觸之後,淩雲翼便起身來到書房中的地圖前,不厭其煩地對這位新任廣東巡按禦史一一解說自己的戰略部署。對于這種自己專業之外的事情,汪孚林當然不會指手畫腳,而是認認真真地聽,同時也記在心裏——這位兩廣總督會對他如此大費唇舌,不消說,那絕對不是因爲他這個廣東巡按禦史位卑權重,而是因爲指望他把這些禀報給張居正,禀報給兵部的關系,誰讓兵部正副堂官全都算是他的長輩?
不得不說,嘉靖二十六年這一科的進士,實在是陣容頗爲強大!
從淩雲翼透露的軍事部署中,汪孚林得知這位兩廣總督打算等到徹底剿滅叛亂瑤民之後,在泷水縣加派防範兵力,同時将此地升格爲直隸州的意圖,他挑了挑眉,意識到這一點需要在給朝廷的奏報中着重點明,想了想就附和道:“泷水縣升爲直隸州,這确實是剿滅成功之後防微杜漸的最好方式。隻不過,有道是恩威并濟,如果我沒猜錯,制台一定也已經想好了如何施恩?”
淩雲翼仿佛被搔到了癢處,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不錯,瑤民窮困,從前又有貪官污吏橫征暴斂,正好被其中某些人當成了一呼百應的借口。我拟上書撤銷原本設在泷水縣的稅關,讓瑤民能夠直接從山中經水路運木材出來到肇慶府出賣,然後在端州城的江邊再設立一個抽稅的稅關。就在這肇慶府,我兩廣總督的眼皮子底下,料想某些貪得無厭的人也不敢太猖狂!對了,我打算屆時讓惠州知府宋堯武協理軍務,畢竟,之前他在南雄府通判任上就曾經辦過舟船糧饷兵甲等,非常穩妥。”
汪孚林剛剛上任就來見淩雲翼,對于廣東這些官員也就是了解一個名字,哪知道宋堯武是何方神聖?但是,從淩雲翼的話裏,他還是獲得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淩雲翼上任至今這才多久?能夠在其上任之初隻不過是區區南雄府通判,而現在卻已經是惠州知府的,不消說宋堯武必定是淩雲翼賞識推薦的人。
“制台慧眼識珠人盡皆知,至于這施恩瑤民之舉,更是絕妙。”汪孚林最希望的就是淩雲翼把萬事都設想周全,這協理軍務的人選也用自己人,正好讓這位十分信賴的惠州知府宋堯武去征派軍饷,這樣他就可以兩手一攤,啥都不用管,正好省心省力。然而,就在他這樣想得正美的時候,卻沒想到淩雲翼突然開口說道:“賢侄可知道,之前兩廣的客兵,是從哪裏來的?”
所謂客兵,指的就是從他處調來,非本籍的兵馬。對于兩廣總督下轄的客兵,汪孚林微微一沉吟,就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年俞總兵曾經鎮守廣東,莫非是浙軍?”
“不錯。戚繼光帶出來的義烏兵善戰,朝廷便從南到北,什麽地方都用義烏兵,我承認義烏兵确實骁勇善戰,然則客兵遠來,糧饷耗費更多于本地土兵,再加上家眷不在,瑤亂又不是打倭寇,對他們來說談不上保家衛國,和他們有什麽關系,未免就有些懈怠。這些年客兵耗費軍饷不計其數,所以我早已上疏朝廷加以裁撤。”
說到這裏,淩雲翼突然詞鋒一轉道,“即便如此,單單肇慶府一地,每年爲養兵支出的軍費,便達到額外加派兩萬兩。此次用兵,恐怕還要再加倍征派,小小一個肇慶府難以承受。我聽說你年紀輕輕卻有财神之名,這軍饷征派一事,你可要多多擔待。此次用兵在年末,朝廷固然有分撥一部分,但更多的還是要廣東本地籌集。我預計這場仗至少要打三四個月,八月末夏稅完征之時,加派的軍費和糧草也要到位,此事你可有把握?”
狗屁的把握,我這個十府巡按本來就是被趕鴨子上架的!汪道昆竟然在私信上也提及軍費之事,看來真是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腹中暗罵朝中大佬隻要動動嘴皮子,自己卻要跑斷腿,一點都沒有大包大攬的意思,很沒有誠意地說:“我盡力。”
淩雲翼也知道此事非比尋常,不好催逼過緊,正打算說屆時會差遣惠州知府宋堯武一同辦理,卻不想汪孚林竟是把話題一下子岔開老遠。
“淩制台可知道香山縣内的濠鏡?”
盡管對汪孚林的東拉西扯有些不滿,但看在張居正和汪道昆的面子上,淩雲翼還是沒有發怒,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此乃粵東第一要害。”可下一刻,他卻聽到了一句讓他有些難以置信的話。
“籌饷之事,如果我可以在濠鏡用點小手段,不知道制台可能接受?”
淩雲翼上任以來,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羅旁山的瑤亂上,但對于小小的濠鏡關注仍然非同小可,畢竟,廣東絕大部分官員的俸祿便來自于此。因此,他不由得眉頭緊皺道:“年輕人不要隻想着一鳴驚人,濠鏡一地牽涉極廣,豈是可以輕易觸動的?”
“如果我在不使得濠鏡生變的情況下,用一些小手段呢?”
盡管汪孚林笑得很從容,但淩雲翼畢竟爲官多年,卻不會大意,當下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想怎麽做?”
“我知道淩制台這裏,存有廣東衆多衙門,包括濠鏡在内的文書典籍,不知可否容我查閱五天?五天之後,我再将心頭謀劃禀告制台。”汪孚林見淩雲翼緊皺的眉頭沒有絲毫舒展開來的迹象,他便很随便地拱了拱手說,“畢竟我是突如其來接到任命,匆匆來到廣東的,對于上上下下全然不熟悉。若要擔負制台給予的重任,不得不先知己知彼,還請制台成全。”
想到今天汪孚林給自己的第一印象頗爲不錯,言談舉止都比之前那個又臭又硬的巡按禦史要讓人舒服得多,再加上那背後的強硬後台,淩雲翼躊躇良久,最終還是決定點頭。畢竟,這在他眼中不是什麽值得拒絕的大事,隻不過,對于汪孚林剛剛突然抛出的那句話,他還是免不了有些好奇。
于是,接下來的五天裏,汪孚林便是自始至終逗留在兩廣總督府。當這樣一個消息傳回廣州城的時候,頓時在各大衙門引發了軒然大波,尤其是布政司壓力最大。誰不知道,一旦總督和巡按禦史沆瀣一氣,這便意味着廣東境内的所有大小官員全都必須俯首帖耳,否則,督憲合力的結果,鐵闆釘釘便是那位官員落馬。因爲想要打探汪孚林究竟是在總督府中做什麽,肇慶府治所在的高要縣前往廣州城的官道上始終奔馬信使不斷。
當廣州城中的人終于得知,汪孚林是泡在文書庫裏時,這一日,汪孚林終于是再度出現在了淩雲翼的書房中,至于究竟談了什麽,卻隻有兩個當事者本人知道,旁人再無一人知情。隻不過,汪孚林眉飛色舞離開總督府的表情,卻給了外人無限遐思。
PS:話說淩雲翼這名字真主角……今天會兩更彌補下之前的懈怠^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