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汪孚林知道,自己之前那隐隐約約的猜測竟然是真的。他得到馮邦甯和劉守有先後傳信,而後又從客棧掌櫃那裏得到了張居正近來推行的一系列新政,那時候就感到這次絕大的風波似乎不完全是沖着他一個去年的三甲傳胪來的,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張居正深得萬曆皇帝以及李太後信賴,在宮中又有馮保這麽一個内援,可一次又一次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那一套,将闆子重重打在了各方利益群體上,哪能不激起強烈的反彈?
隻怕若不是他剛剛回京那一日就去了張大學士府,而張居正竟然接見了他,别人也不會選擇以他爲突破口,利用文華殿這個地方,甚至還把萬曆皇帝朱翊鈞給招惹了過來,從而現場對張居正發難!
汪孚林瞅了一眼面色紋絲不動的張居正,知道無論這位首輔事先有沒有準備,這會兒都完全沒有自己什麽事了,更犯不着去爲張居正辯白。一來他又不是什麽張黨,二來這種時候跳出來維護,很可能馬屁拍到馬腳上不說,而且還會惹得一身騷。所以,他選擇的是流露出錯愕莫名的表情,仿佛吃驚到忘了該怎麽說話。
果然,接下來就是那幾個禦史的表現時間了,在第一個人打響頭炮之後,其餘幾個科道言官輪番上陣,慷慨激昂曆數張居正當政以來種種自以爲是的政令,言辭激烈到了極點。反而是之前和汪孚林陷入激辯的餘懋學幾次想要張口,但最後還是沉默了下來。
一時間,大殿中呈現出一副詭異的局面,低品級的科道言官大聲疾呼,高品級的閣老以及六部尚書左都禦史全都沉默又或者呆滞,至于禦座上那位原本純粹是來看熱鬧的小皇帝,此時此刻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鬧得措手不及,反倒是馮保站在天子身側,嘴角流露出一絲戲谑殘忍的笑容。果然,當其中一個禦史甚至将矛頭直指四月的日食,前些日子的端門和建極殿遭雷擊起火,說這是天公示警,大臣失德,君王當以此警戒的時候,朱翊鈞終于遽然色變。
“狂妄,荒謬!”
盡管對張居正頗有畏懼,有時候甚至希望少看到這位張先生幾回,但母親慈聖李太後天天耳提面命,馮保也時時刻刻灌輸張居正乃是國之肱股,絕對不可或缺,朱翊鈞從來就沒想過張居正如果不當首輔又會如何。更何況,他懂事就是太子,十歲就登基,帝王心術還玩不大好,可大明朝曆代天子的壞脾氣他卻學了個十足十。然而,他大喝的這四個字,卻立時三刻就被其中一個言官給摳了字眼。
“皇上所言極是,内閣首輔張居正确實狂妄荒謬!若是他繼續秉國,必定禍亂社稷,殃及臣民!皇上,遼東軍民别擄掠爲奴的可憐,難道苦于那些政令的天下蒼生就不可憐嗎?皇上請聽一聽,民間已經民怨沸騰,多少官員因爲他的政令疲于奔命,多少讀書人被他斷送了前途!”
張居正見幾個科道言官抓住萬曆皇帝剛剛那四個字沒有任何指代的空子,你一言我一語,給他不知道扣了多少罪名,他雖說眉頭漸漸擰緊,卻始終沒有任何置辯。直到這些人的攻擊終于告一段落,他方才緩緩開口說道:“皇上,自年初就有各種上疏參奏微臣,如今更是直接引天象示警爲由,更有甚者,以王安石之三不足來反諷微臣政令。微臣自入閣以來,以複太祖高皇帝舊法爲己任,以威權歸主上,如今被人交口參劾。臣不想辯解,自求去職以謝輿論。”
見張居正說完便直接俯首于地,文華殿上一衆大佬不論對今日之事有預估,又或者是毫不知情的,登時全都倒吸一口涼氣。這分明是以退爲進,讓天子直接選擇是留首輔,還是留言官!就連汪孚林,也委實佩服張居正的老辣,人家借他這個新進士在遼東搗騰的事情爲突破口逼宮,可張居正根本不屑于辯解,直接提出辭職,這下子,被架到火上烤的反而就變成言官了。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主位上的小皇帝氣得直發抖。
怒氣沖沖的朱翊鈞拍案而起,厲聲罵道:“張先生國之棟梁,豈是你等隻會逞口舌之利的人能夠比的?來人,着錦衣衛将這幾個危言聳聽……不,妖言惑衆的家夥立時送北鎮撫司,好生打着問!”
天子一言,起頭如同看客一般的大佬們終于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但沒有一個攔着錦衣衛上殿拖人,而是一部分挽留張居正,一部分勸解天子息怒。于是,而汪孚林和餘懋學從最初兩個棋逢對手的主角淪落爲無人注意的邊緣人,忍不住彼此對視了一眼。餘懋學看到的是汪孚林沖着自己微微一笑,仿佛對剛剛這一幕毫不意外;而汪孚林看到的是餘懋學那沉靜的表象下隐藏的火光,顯然剛剛沒參與,并不代表其就真的與那幾個科道言官的政見不同。
錦衣衛抓人很有技巧,蜂擁上殿之後,爲了避免犯人呼号掙紮,直接先堵住嘴,然後一人抓住一邊手腳就往外拖。因爲汪孚林的服色和這幾個早已出仕的截然不同,倒沒有人錯認他也是小皇帝下令要抓的人,但餘懋學就不一樣了,奔上殿來的錦衣校尉竟有人打算連他也架了出去。對于這樣的場面,餘懋學眼神一閃,卻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任何反抗,打算任由他們把自己一塊揪下去,卻沒想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好教各位得知,這位餘侍禦剛剛隻是和我在文華殿上各執己見争了一番,卻沒有指斥首輔大人。”
今天萬曆皇帝親臨,文華殿外的錦衣衛正是都指揮使劉守有親自帶隊,所以這幾個錦衣校尉都是之前在那小客棧見過汪孚林的,聽他這麽一說,來抓人的兩人立刻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随即擡頭去看了看大殿上小皇帝身邊的馮保,可這會兒馮保幫着朱翊鈞寬慰仿佛鐵了心要辭掉首輔張居正還來不及,哪裏有功夫周顧這一頭?好在剛剛他們也大略聽到殿内是怎麽一回事,思量再三,最終還是唯獨放過了餘懋學一個,把其他科道言官都堵了嘴拖走。
之前人多勢衆,仿佛真理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今卻是形單影隻獨一人,餘懋學看看替自己說了情後微微一點頭,繼而就繼續雙手交握在身前,一點都不在意沒人理會的汪孚林,第一次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他知道那幾個科道言官應該不會因爲自己獨善其身而生出怨尤之心,因爲一切都是早就計劃好的。汪孚林在遼東的那些事,他們之所以會獲知那麽多細節,全是因爲遼東巡按禦史劉台的暗中聯絡。就如同張居正在朝中大搞一言堂一樣,張學顔在遼東也同樣是這樣的做派,甚至身負監察職責的劉台都常常深受幹擾,此次更是獨斷專行招撫什麽女真降人,完全不理會從前那些年降人都發兩廣煙瘴之地的規矩。
所以,汪孚林這個小角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朝堂倒張,遼東倒張!按照劉台的話,遼東總兵李成梁困于張學顔指手畫腳很久了,到時候肯定會樂見其成!
爲了以防萬一,他作爲唯一一個不摻和的人置身事外,萬一事情不順利,他就要負責發動朝中輿論,營救那些被遷怒的同僚。而按照之前串聯時的說法,次輔呂調陽,三輔張四維,乃至于刑部尚書王崇古,左都禦史葛守禮等人也全都會聲援。因此,成功的話便成功扳倒了朝中最大的一個權臣,同時收獲無與倫比的聲望,事敗則頂多是罷職貶斥,等待東山再起的時日,同時收獲士林以及萬民敬仰,這是最完美的。
每個人都認爲張居正不得人心,對萬曆皇帝也頗爲嚴苛,小皇帝說不定也厭棄了這位張先生,可剛剛的一切卻實在打破了他們的幻想!
汪孚林卻不管别人怎麽想,他隻知道張居正如果被挽留,他就算被追究,也隻是雷聲大雨點小。相反如果張居正倒黴,他也決計讨不到好,誰讓這次他就倒黴地被人當成了導火索?至于給餘懋學說話,不是因爲什麽棋逢對手的好感,完全是想看看這些科道言官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等到前頭亂哄哄的局面終于收拾好了,張居正不再堅持要辭去首輔,小皇帝也歸位坐下,剛剛偏離原位的閣臣和六部尚書左都禦史全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而中央那偌大地方卻隻剩下了他和餘懋學兩個人,他不禁感慨今天這文華殿上的三堂會審實在是一出鬧劇。正當他認爲萬曆皇帝會撂下幾句場面話,然後匆匆回宮的時候,卻不想朱翊鈞再次出乎意料了。
“事情是非曲直已經很清楚了,科道言官争相彈劾汪孚林,不過是少數人心存惡念。朕記得,之前遼東巡撫張學顔舉薦汪孚林進都察院?剛剛确實言辭犀利好口才,更重要的是立身持正,遠勝過那些蠅營狗苟之輩,都察院也該多幾個這樣的年輕才俊!”
左都禦史葛守禮簡直氣得差點吐血,汪孚林剛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辯論架勢着實讓人意外,能夠和餘懋學就各種律例展開激戰不落下風,确實有點本事,但就因爲這個,便把人塞到都察院來,這算什麽?一個剛剛及第一年多的新進士,竟然連試職之類的都沒有,就要實授禦史,讓别的進士情何以堪?
他額頭青筋畢露,正要提出反對意見,卻沒想到馮保陰恻恻地說道:“皇上所言極是,若是都察院多點這樣的實幹臣子,少些隻會雞蛋裏挑骨頭的小人,那才是咱大明的大幸!”
小皇帝這麽說,馮保這麽說,汪孚林再瞥了一眼顯然默認的張居正,不得不在心裏苦笑自己又被架在火上烤了。然而,這時候站出來堅辭還不如接下來想想辦法,在眼下這種高官雲集,天子也在的場合,他想到在客棧裏等消息的人,那些真正付出良多的勇士,他也顧不上這時候自己應該或謙辭或謝恩,再次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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