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逐利,哪怕遼東幾乎是年年戰事,不是女真寇邊,就是土蠻侵襲,但幾大馬市全都空前繁榮,女真所在之地又出産很多珍貴藥材毛皮,不少人都不畏苦寒,紮根此地一呆就是數十載。至于沈陽本地的那些大族,就更是無不經手邊貿,甚至番語的學習也和讀書寫字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而因爲互市大權間接掌握在邊将手中,甚至連價格多少都是這些軍中高層說了算,這就使得不少本地大族不止和軍中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甚至自己就在軍中有人。
于是,打着李家大旗的一行人入城,自然受到了衆所矚目。李成梁正位總兵至今五年,打仗打得好,薊遼總督和遼東巡撫全都鼎力支持,朝中更有首輔大人撐腰,誰都知道這一位安若泰山。而除此之外,李成梁靠砸下大筆錢養出的那數千家丁,遼東上下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番服色一出現,就不知道多少人往四面八方傳了消息出去。
很快,沈陽城内上上下下各種各樣的人都知道了,遼東總兵長子李如松住進沈陽守備府,随行家丁一部分安置進了官署,一部分則是暫時借調了周圍營房和客棧。
相形之下,範鬥夾在李家人當中回到沈陽,這個消息隻是對很少幾個人頗有震動而已。
沈陽範氏如今說是沈陽大族,但祖籍卻并非在遼東。洪武初年,原籍江西的雲夢縣丞範嶽因爲失火燒了縣衙典籍,被貶遼陽衛降職戍邊,而後定居沈陽大東裏。他在原籍有兩個兒子,在沈陽又娶妻徐氏,生了三個兒子,他自己在建文元年遇赦回鄉,徐氏卻和其中一個兒子範孝文留在了沈陽,這便是沈陽範氏的起始。範孝文五個兒子中,除卻第三個兒子無嗣,其餘都是多子多孫,最終形成了沈陽範氏的四大支系。
四大支系之中,次房因爲出過一位從秀才舉人一路考到了進士,最終一度當到了尚書的範鍯,在所有族人當中最爲顯赫。盡管範鍯一度被免官,又因爲嘉靖皇帝要起複用他的時候多方推脫而被一怒貶爲民,但隆慶元年卻已經追複舊官。範鍯總共生了十四個兒子,因爲他本人威望卓著,又當過尚書的關系,十四個兒子隻要有點出息的,多半都有了一官半職,至不濟也有個秀才功名。如今的沈陽中衛指揮同知範沉便是其第六子。
至于長房四房和五房,和次房的興盛比起來雖不算什麽,可打斷骨頭連着筋,一部分族人遷居撫順,在馬市中間頗有摻和了一腳,另外一部分則是在沈陽城内各覓生計,倒也不少人混得光鮮滋潤。不過因爲範家人一個個都太會生了,縱使四房同奉一個祖宗,一同祭祖,推選族長主管族中事務,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自然也免不了有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範鬥乃是五房旁支子弟,往上數,祖父是曾祖父的第七個兒子,父親是祖父的第六個兒子,到他自己雖是獨子,但早已窮透了。早年他靠着精通番語給一家商戶做夥計,與隔壁一家同樣家境貧寒的人家訂了親,然而快到迎娶的年紀時,他卻死了父親,家境一下子跌落到谷底,雖說女方并未因此嫌棄,可架不住他那未婚妻梅氏長得花骨朵似的楚楚可人,被範氏最顯赫的次房中一位堂叔範澈看中了。
範澈說是堂叔,年紀卻隻比範鬥大三歲,那時候元配剛剛去世,家境殷實,又有個秀才的功名,接下來便是那些坊間最常見的戲碼,範鬥被族中掃地出門,凄凄慘慘戚戚地去投奔了表姐王氏。
所以,今天當看見範鬥竟然跟在李如松那一行人中重回沈陽,甚至還敢瞪自己,範澈一直到回家時,一張臉還是陰沉沉的。範鍯是他的堂伯父,當初賦閑居家期間,他的父親常常去走動說和,混了個臉熟,再加上有錢能使鬼推磨,哪怕他這個老來子根本就沒有對這位伯父的任何印象,到最後終于弄到個秀才功名,隻沈陽衛學卻一天都沒去過。他剛剛見到範鬥入城後,也跟着去過沈陽守備府,想要找堂兄範沉探問探問,奈何李如松的到來讓這裏戒備森嚴,他也隻能怏怏而歸。
“爹回來了。”
聽到這甜得令人發膩的聲音,範澈也不知道怎的,突然生出了一股邪火,把那俏婢一腳踹開之後就厲聲喝道:“那個賤人呢?還在裝病?”
這家裏誰都知道範澈和續弦梅氏早已不曾同房,再加上梅氏小門小戶出身,不論婢女還是姬妾,對這位主母都沒有半分敬意,此刻雖挨了那一腳,俏婢卻立時強笑道:“娘還在床上躺着呢,說胸口疼……”
“胸口疼……哼,她的老情人都回來了,她還不趕緊梳妝打扮去見老情人,在床上挺屍給我看嗎?滾去告訴她,那範鬥就是個扶不起的泥阿鬥,指望他能有風風光光的一天,還不如指望太陽打西邊出來!”大聲咆哮了這番話,見那俏婢趕緊爬起身來一溜煙去了,想來不但會轉述這番話,還會冷嘲熱諷,添油加醋,他冷哼一聲扭頭就走,準備到堂兄範沉家裏守株待兔。
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時辰,當幾乎打起瞌睡的他聽到響動一下子跳起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掀簾而入的堂兄範沉。他來不及寒暄,便立刻迎上前去問道:“六哥,李大公子這次是來沈陽做什麽的?怎麽會帶上範鬥那小子?”
範沉說是堂兄,卻比範澈整整大一倍的歲數。出了沈陽守備府時,他就得到親兵替範澈捎信,請他趕緊回來,一回家得知範澈在家裏一直等到現在,此刻一問又是這麽一件事,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死闆着一張臉往居中椅子上一坐,他就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還好意思說!範鬥确實不是什麽人才,但從名分上說,好歹也是你侄兒,你竟然因爲看中了他的未婚妻,就把人生生趕了出去,也不想想是否傷天和!”
範澈知道這位堂兄曆來就是嘴巴上說着痛心疾首,實則最重親疏遠近,因此他也不争辯,隻是低聲下氣地說道:“六哥,當年的事情我知道是做得過分了些,可你看看範鬥那小子那窮樣就知道,跟着他就是吃苦受窮喝西北風的命,更何況我家那口子現如今成天都要靠藥吊着,他範鬥的媳婦吃得起嗎?我怕就怕他跟着李大公子抖了起來,到時候耍出什麽幺蛾子來。您行行好,幫我打探打探,也讓我好歹能心安。”
雖說嘴上才罵過,但在範澈的軟磨硬泡之下,範沉最終還是沒好氣地站起身來,沉着臉喝道:“在這等着,我舍下一張臉,再去幫你問問。”
範澈連忙打躬作揖送走了範沉,等人一走,他立刻又去叫了親信小厮過來,讓人到幾個族老家裏去送信。要知道,當初他就是給這些長輩送了一堆好處,這才如願以償把梅氏娶了回來。盡管如今他已經對妻子厭倦了,但生怕舊仇人騰達了找麻煩,因此打定主意若是消息不好,就把這些族裏的老太爺們一道拉下水。又是約摸快一個時辰後,都快等得打呵欠的他方才等到了匆匆回來的範沉。見其面色很不好看,他登時心裏咯噔一下。
“六哥,難不成範沉那小子真的攀上了李大公子?不會啊,之前不是打聽過,說是李大帥身邊那位王姨娘根本就不記得這門親戚,所以随便給他安排了個養馬的差事?”
“他倒是還沒那個運氣投靠李大公子。”見範澈長長舒了一口氣,範沉便一屁股坐下,使勁一拍扶手道,“可他竟然被王姨娘推薦給了去年三甲傳胪汪孚林!據說他頗得汪孚林重視,就連李大公子對他也會說幾句話,你看看這叫什麽事!”
“去年的三甲傳胪?那還不仍然就是三甲嗎?又不是二甲傳胪,有什麽了不起的。”好歹是個秀才的範澈很不理解範沉那火氣,“隻要不是李家人,那有什麽關系?”
“蠢材!十八歲的三甲傳胪,你以爲随随便便是個人就能考得上的?而且,人家的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汪道昆和戚繼光交情莫逆,又是當今兵部尚書譚綸的老部下,當初接任福建巡撫就是譚綸推薦的。也就是說,那牽涉到兩個兵部堂官,都是李大帥的正管上司,你說有什麽關系?”
見範澈這才總算有些領悟,範沉便皺眉吩咐道:“汪孚林明日便啓程去撫順關,而李大公子要在沈陽停留兩天,總之你安分點,等回頭汪公子回程的時候,我再看看能不能想點什麽辦法。隻要尋個錯處辭了他,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範澈嘴裏答應着,心裏卻快速尋思了起來。若真的是範鬥攀上了這樣的高枝,将來說不定會成爲天大的禍害。與其等着人家異日羽翼豐滿,還不如趁着現在這家夥還隻是剛剛起步,先下手爲強!如果這些人去别的地方,他卻沒能耐幹什麽,偏偏這些人要去的是撫順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