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汪孚林跟着前頭的李如松,被四個家丁牢牢看在當中的那兩兄弟,自己落在最後,沿着石頭砌成的台階一步一步往下走時,他就發現,這裏并沒有其他監牢中那種陰暗潮濕外加讓人掩鼻的味道。他也是有過好幾次探監經曆的人,但不管從前哪一次,和眼下這一次都沒辦法相提并論。且不說名将種子李如松帶路,探視的是女真一代枭雄王杲,就拿前頭那兄弟倆來說,那就真的可以用風雲際會四個字來形容。
地牢總共兩層,守備森嚴,軍紀肅然,壓根沒有牢子飲酒作樂擲骰子賭博,嬉笑怒罵渾然不把職司當成一回事,沿途所見全都是五步十步一個,垂手而立的軍卒,當他們經過的時候整齊劃一地行按刀禮,卻誰也沒吭聲。這裏的大多數的牢房全都空着,顯然這座專用來關重要戰俘的地牢不接待普通的犯人,而此次哈達部的王台讓人送來的,也僅僅隻有一個王杲,并沒有别人。隻有當經過一間有犯人的牢房時,李如松頭也不回說了一聲。
“這裏頭關着的,是格保和咬當哈,和之前死在古勒寨的來力紅齊名,都是王杲的親信部将。”
汪孚林對于王杲身邊的人隻了解個大概,畢竟,兵部的冊子上,主要記錄的是女真比較有名的族酋名字,像來力紅這樣殺過明将的當然榜上有名,其他的就沒了。而且,大多數将領全都是些亂七八糟的譯名,他着實沒本事把這些拗口的名字記下來。所以此刻聽到李如松着重點出,他少不得就着昏暗的燈火往裏頭瞧了瞧,卻隻能隐約看見兩個被重重鐐铐鎖住的黑影,别的就再也看不清楚了。
可是,當他轉頭過來時,卻看見前頭被人一左一右挾持住的那兩兄弟中,努爾哈赤的反應很平靜,而舒爾哈齊卻死死咬住了嘴唇,顯然心情波動很大。他故意拖後半步,仍然落在最後,眼看那座烏漆墨黑的牢房就快過去的時候,他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身後的牢房中飄來了幾個字眼。
“瑪法……它斯哈……哈哈濟……罕……勃極烈……”
盡管汪孚林勉強根據發音,分辨清楚了幾個詞語,比如瑪法指的是老爺又或者爺爺,勃極烈指的是大首領,罕要麽是認出了努爾哈赤,要麽就是汗王的意思,但大多數都是有聽沒有懂,其餘的就完全一抹黑了。他唯有在心裏暗歎,在遼東這地方,語言不通就等同于聾子。他快走幾步追上前頭的人,發現這些人不知道是沒聽見後頭的動靜,又或者聽見也沒當一回事,他想了想,幹脆就硬擠到了舒爾哈齊身後半步遠處。
果然,隻有這個十歲少年沒有那麽深的城府,此時此刻眼睛裏滿是淚水,卻強行忍着沒掉下眼淚來。
很快,他就看到前頭的李如松停了下來,原來已經是到了最後一道鐵門。進去之後他就發現,一牆一門之隔的這裏赫然是第二層地牢的盡頭,木栅欄對面牆上的高處是七八盞油燈,雖然隻能夠照亮眼前這一丁點地方,但比之前那昏暗已經好得多了。從他的位置,能夠看到裏頭盤腿坐着一個頭戴重枷,腳上鎖着鐐铐的漢子。人很消瘦,灰白頭發和胡子亂糟糟的,正往後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仿佛對外間的動靜毫不在意,更沒有擡頭看他們這一行八個人。
此時此刻,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被人兩兩架起胳膊提溜到了木栅欄前,因此完全能夠看清楚裏頭那名囚犯的樣子。
舒爾哈齊打心眼裏不肯相信之前就已經傳來的王杲被擒的消息。盡管這個外祖父對他們說不上很看顧,但也任由他和大哥跟着那些教習其兒孫的勇士學過武藝,讓他和大哥學會了說明人的話,而且在建州女真人當中一向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如今淪落成這樣子,無疑對他的憧憬來說是莫大的幻滅。
而努爾哈赤的心情就要複雜多了,一方面痛惜外祖父竟然被哈達貝勒王台出賣,一方面卻也意識到這是自己的部族趁勢崛起的大好機會。可丢下自己兄弟倆的祖父和父親,還把他們當成自己部族的人嗎?
然而,他對李如松供述的話卻保留了一部分,覺昌安等人固然是先得到消息匆忙離開的古勒寨,但王杲也事先爲了保存實力,讓長子阿台悄悄帶着一部分心腹部衆悄然離開,而後自己留在古勒寨以觀風色,發現明軍竟然動了真格,這才虛懷納谏聽了來力紅的規勸又帶了一部分人馬撤退,而斷後的來力紅則是帶領剩下的人死戰,隻這一仗就戰死了千餘人,他也因此被俘。至于王杲逃出古勒寨後,又是如何被王台出賣送到了廣甯,他就真的不大知情了。
“瑪法……”
舒爾哈齊終究還小,忍了又忍之後,終究還是開腔叫了一聲。靠牆而坐的王杲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等看清楚那兩個幾乎被人把腦袋按在木栅欄上的人影,他登時瞳孔猛地一收縮。因爲光線的關系,他不但看清楚了正好在油燈光芒照射下的兩個外孫,也看清楚了他們左右緊緊抓住其胳膊的親兵,但更後頭的李如松和汪孚林,他隻影影綽綽能夠看到兩個身影,看不清是誰。
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兄弟落在遼東人手上,别人又把他們押來看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麽?
王杲深深吸了一口氣,随即用娴熟的漢語開口說道:“如果誰有話要對我說,不妨直接來,不要揪着兩個孩子!”
看到背靠牆壁的李如松瞅了自己一眼,汪孚林就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隻是來看看,一直騷擾得遼東不安甯,也不知道殺了多少遼東将領的王杲是不是有三頭六臂,順帶看看祖孫最後一面是個什麽情景,并沒有什麽話要問他,李兄請便,不用理會我。”
要是沒有之前汪孚林和沈有容那段私談被人聽見了,李如松對汪孚林這番話必定将信将疑,此刻卻是信了八分。他微微一笑,這才站直身子緩步上前。而抓着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的四個親兵,則是立刻拽着人後退了。這時候,木栅欄就隻剩下了這位遼東總兵的長公子抱手而立。
“王杲,你和哈達部的王台、棟鄂部的王兀堂并稱爲女真三英雄,但終究比不上王台。王台把你送來了,但你其他的妻兒家小卻都被他扣下了,聽說你的妻妾女兒有的被他收爲姬妾,有的被他分賞給下頭的将領,至于兒孫,大約以後也就是寄人籬下而已。我知道你在我遼東兵馬兵圍古勒寨的時候,很聰明地把長子阿台和一部分兵馬給分了出去,現如今就隻有這個兒子還不知所蹤。如果你能夠招撫他,那麽,大帥可以想點辦法,上書朝廷留你一條性命,讓王台把你的家眷送來。”
這樣複雜的用漢語表述的話,還夾雜着成語,舒爾哈齊勉強聽懂其中一小半,努爾哈赤能聽懂一大半,精通漢語的王杲卻能完全理解。他搖搖晃晃費力地站起身來,挪動着被鐐铐牢牢鎖住的雙腳,一步一步挪上前。沉重的木枷壓在他的脖子上,卻沒有壓彎他的脊梁。直到距離木栅欄隻有寥寥幾步,他才停住了腳步,一字一句地說道:“别人怎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喜塔喇氏隻有戰死的勇士,沒有爲了求生就搭上兒孫的豬狗。”
汪孚林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當王杲迸出這句話後,舒爾哈齊臉上流露出的激動之色,而努爾哈赤的反應卻非常克制,隻是深深低下了頭垂下了眼睑,讓人難以看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而偏偏在這時候,抓着努爾哈赤右臂的一個親兵突然開口斥道:“放肆!就憑你從前寇邊擄掠,殺人無數,送到京師必定是寸磔之後,懸首示衆!知道什麽是寸磔嗎?便是用刀子一寸一寸割下你的肉!識相的話,便領了大公子的好意……”
那親兵正說得聲色俱厲,突然察覺到一旁目光有異,卻是發現汪孚林正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自己。對于這麽個來自京師的進士小白臉,他着實瞧不起,此刻頓時又羞又惱,可下一刻,他就看見李如松回過頭來,眼神中赫然流露出深深的怒意。那一刻,他趕緊閉上嘴,心裏終于意識到自己多事了。
“寸磔?我學了這麽多年明國的語言,明國的文字,殺了你們那麽多人,死的時候再受一番你們明國的刑罰,那也值了!”王杲突然腳下用力地往前邁上一步,一隻手突然往木栅欄外的李如松抓去,見人隻是微微一側腦袋就錯過了自己那用力一撈,王杲也沒在意,隻是突然張開嘴露出了一口鋒利的牙齒,“我不是什麽英雄,将來會有更多更厲害的英雄,把你們這些自以爲****上國的家夥打醒,會有那一天的,我會在天上等着那一天!”
除了最初,王杲的目光就沒有在兩個外孫身上停留一刻,仿佛那完完全全是陌生人。直到李如松打了個手勢讓親兵把努爾哈赤兄弟押出去,自己也一言不發轉身跟上,他才跌坐了下來,下一刻,他突然發現一道黑影遮住了視線,擡頭看時,卻發現是之前和李如松一樣隐藏在黑影中,自己始終沒看清頭臉的那個人。隻見其不過比努爾哈赤大三四歲的光景,嘴角含笑,仿佛不像是軍人。
“你剛剛這麽說,是不是希望你那兩個外孫成爲這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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