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汪孚林小北這一行人和沈家叔侄等人從喜峰口出行時,已經是戚繼光離開此地,回歸三屯營後的第三日。
因爲是隆冬出行,衆人做好了足夠充分的準備,從備用的坐騎,駝運行李的騾子,以及供惡劣天氣下宿營用的油氈帳篷,再加上沈端借調的,包括鍾南風三人在内的十餘名親兵,最熟悉這一段路的三個向導,一個号稱頗通人畜醫術和望雲術的百搭獸醫,總計人數将近三十人,馬匹加上騾子則是足足五十匹,可以說是相當龐大的隊伍了。
即便如此,三個非常熟悉地形的資深向導仍是提早給衆人提了個醒。如果不遇到大雪,這一路上有驚無險,但如果遇到天氣驟變,那就會拖慢行程,但投宿絕無問題。
薊鎮三屯營往東的薊鎮長城,在整體修繕的進度上要比西邊慢不少。原因很簡單,西邊的各關隘更靠近昌平和密雲,而那邊是京城的西北門戶,一旦有所閃失,就會危及到京師,故而在邊牆的修建上自然擁有最高的優先級。即便如此,汪孚林這一路行來,還是深深體會到了所謂長城并不隻是一道薄弱的邊牆,其後不到百米,甚至八十米,就是關口、關城、堡寨、營城堡,整一個衆星拱衛的放射型防禦體系。
他算是真正能見識到了,什麽叫做不到三四十裏,就有一座城!
然而,并不是所有關城堡寨都如喜峰口那樣因爲扼守貢道,第一時間就得到了重修。從喜峰口到青龍河畔的劉家口,衆人跋涉了整整八天,倒不曾露宿過,但經過的青山口、太平寨和冷口等地,有的已經完成,有的還修了一大半,所以,衆人的住宿條件也是有好有壞,有時候隻能取雪水燒開解渴,把帶的炒米和肉幹菜幹燒成雜燴粥充饑。對于這樣的條件,世家子弟如沈家叔侄和汪孚林,女扮男裝如小北和碧竹,全都沒有說半個字。
畢竟這一程是他們自己願意走的,别人都隻是陪着他們在這寒冬趕路而已!
抵達劉家口關城時,參照之前在冷口時的情形,因爲向導在路上沒特意提醒過,衆人原以爲能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喝點熱湯吃點好的,可到了地頭,憑着沈端的親筆信以及汪孚林那順天府尹親自簽發的路引,一行人穿過那老舊的過水關樓,看到關城中不少倒塌尚未重建的房子的時候,除卻常來常往這些地方的幾個向導,就連喜峰口參将沈端的親兵也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
怎一個蕭瑟殘破了得!比路上最簡陋的堡寨都破!
讀書破萬卷的沈懋學甚至還低聲說道:“我記得成祖皇帝當年就是避開喜峰口,從劉家口出關,星夜北上,到大甯活捉甯王,收服朵顔三衛的,一直都想瞻仰這座關城,沒想到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劉家口關城背後,有劉家營城堡,屯兵屯田,支援此處,從前一直都還算好。估計是一個月之前那場暴雪壓塌了房子,因爲時值隆冬隻能粗粗整理。好在戚大帥之前已經上奏朝廷,修繕邊牆時,會連劉家口關城一并加以重修,下次沈先生和汪公子一塊來時,必定能看到雄關景象。”向導之一老黃極其善于察言觀色,解釋了此地破舊的同時,又給主帥臉上貼了金。可與此同時,他卻意識到,今夜在這劉家口城的住宿,顯然非常成問題。
因爲汪孚林的請求,戚繼光巧妙地把汪孚林一行人和沈家叔侄要東行山海關的事,完全交托給了喜峰口參将沈端,把自己摘了出來,也免得驚動太大,但造成的後果就是,沈端的品級雖說僅次于總兵和協守副總兵,軍功挺多,威信卻欠缺點兒,要讓沿途所有關城都能無微不至照料這一行人就很難了。比如這時候,駐守劉家口關城的千總葉思忠連個影子都沒有。
然而,葉思忠是戚繼光在抗倭時的老下屬,其父葉大正當年身爲太學生,跟着戚繼光平倭,戰功累累,最終卻因爲箭瘡複發而死,葉思忠是戚家軍中爲數不多的跟着戚繼光北上薊鎮的軍官之一,老黃哪怕從沈端那裏聽說過汪孚林的家世,卻也不敢随便給葉思忠上眼藥。他囑咐其他兩個向導照應一下一行人,自己則匆匆去找老關系,威逼利誘的手段全都用上了,最後方才匆匆跑回來告訴衆人,弄到了總共四間屋子。
出門在外,和衣而卧的事情,汪孚林和小北也早就習慣了。可劉家口關城中因爲不少房子倒塌,住宿尤其緊張,再加上千總葉思忠避而不見,衆人竟是不得不七八人擠着住一間。汪孚林的四個随從都是知道夫妻倆身份的浙軍老卒,知道要擠在一間房,全都大爲緊張,那種别扭勁就别提了,更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是,這屋子四面漏風,連個爐竈都要他們自己解決。要不是汪孚林硬摁住了,他們忍不住就想沖去找人評理。
“省省吧,喜峰口參将沈将軍的名頭都不好用,難道還打着戚大帥的名頭去?不就是砌個臨時爐竈嗎,之前又不是沒幹過這個!”
“就是,不過住一晚上,那麽計較幹什麽。”小北說到這裏,突然笑眯眯地看着汪孚林說,“一路上老是吃雜燴粥,你要不要露一手?剛剛老黃因爲隻弄到這幾間屋子,大概過意不去,剛剛特意送了一塊臘肉來,也不知道從哪弄到的。”
對于汪孚林來說,住得差勉強可以忍,畢竟就算到薊鎮是汪道昆吩咐的,去遼東也是他自己要求自找的,可吃的東西成天就那樣簡陋粗糙,作爲吃貨,他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因此,看到碧竹拿出來的東西,他立刻二話不說捋袖子道:“那還用說?娘子,給我把辣椒末找出來,你們幾個,砌個臨時的竈台,再有,把臘肉上的肥肉剔下來,否則還得找地方去弄油,還有找把木鏟子來,把菜幹用水發一發……”
汪孚林猶如總調度似的,把人全都支使了去幹這個幹那個,等到在房門外竈台搭好,火生起來,鐵鍋是路上本就帶着的,洗刷過後支到竈台上,他就開始親自動手。看到這一幕,正好出屋的沈有容不禁呆了一呆,片刻之後就鑽進自家那屋子,死活把叔父沈懋學給拖了出來。叔侄倆看到汪孚林在竈台旁邊上蹿下跳地折騰,全都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可沈懋學到底三十多歲的人了,隻是搖了搖頭。
“君子遠庖廚,但那是聖人隐喻,并不是說君子就不能下廚。世卿賢弟爲人本來就真性情,估摸也隻是爲了好玩。”
見叔父笑了笑就進屋去了,沈有容卻偏不服氣。他之前那麽誠心誠意爲了從軍的事去求汪孚林,汪孚林偏偏卻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而是敷衍了過去,這讓他心裏很不痛快。此時此刻,他幹脆決定留下來看看那鍋子裏究竟是什麽,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耳尖的他聽到汪孚林吩咐了一句:“娘子,加辣椒!”
娘子?哪來的娘子?等等,那個人是……汪孚林之前聲稱是舍弟的?沈有容頓時想到汪道昆曾經當過福建巡撫,而他聽沈懋學說過,福建那邊,什麽契弟之類的風俗極其盛行,難道汪孚林也有那什麽癖好?可就在他隻覺得雞皮疙瘩掉一地的時候,一股極其嗆人的味道卻突然随風飄來,猝不及防的他被熏得連聲咳嗽,這下子登時驚動了那邊廂的人。差點沒咳破嗓子的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就發現汪孚林那四個随從神色不善地把自己圍在了當中。
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得汪孚林揚聲叫道:“你們幾個圍着士弘幹什麽?他肯定是聞香知美味,想過來蹭飯的。把人拎到屋子裏,好東西要大家分享。”
沈有容正想說他才對這嗆死人的菜沒興趣,可禁不住四個冷着臉的家夥推推搡搡,偏偏又不能動武,隻能身不由己地被推進了汪孚林他們那屋子。一進門,他就又聞到了那股強烈的刺鼻味道,然而,更加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汪孚林身側的小北。見其伸手在一旁水盆裏洗了個臉,等直起腰時,那張臉上浮灰洗盡,恰是一張勻淨的素顔,解下那條狐皮圍脖之後,更是明顯沒有喉結,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自己看到了極其了不得的東西。
“想來士弘你剛剛都聽到了。介紹一下,這是内子葉氏。”
内子葉氏?内子似乎隻能用來形容妻子的,可他還記得,路上汪孚林的這個“義弟”好像拿飛刀射過野兔……真是汪孚林的妻子?
沈有容一張嘴已經張得老大,見身邊四個随從絲毫不奇怪的表情,他忍不住向他們求證道:“汪公子說的,是真的?”
得到四人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神,又看到汪孚林開始分發鍋子裏那幹菜辣炒臘肉,沈有容什麽都來不及再說就被分了一份,昏頭昏腦地吃了點,他立刻感覺到了不同。因爲辣椒存貨有限,這次是貨真價實隻作調味,沒有太重口味,他一下子就習慣了。可就着烤熱的饅頭沒吃兩口,他突然開口叫道:“甯國府城之前開了一家徽州菜館,我記得很多人就說過裏頭用什麽辣椒炒的菜很好吃,莫非這就是?”
“嗯,如果我沒記錯,那家菜館還有我三成的股。”見沈有容滿臉的不可思議,汪孚林方才笑眯眯地說,“沈公子,你之前告訴我一個你的秘密,今天呢,我也算透了個我的秘密給你,扯平了。所以你讓我幫的那個忙,等以後再說吧。”
沈有容這家夥挺有趣的,怎就沒看出來沈懋學其實不反對?
PS:明朝中後期投筆從戎的書生其實真不少,當然,主要是諸生級别的,比如說縣學生、府學生、監生,又或者僅僅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讀書人。當然考到舉人就想着做官了,總不可能去當馬前卒。想來有人應該百度過沈家叔侄,都是猛人啊……一點都不猛的我求個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