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灤河便已經封凍,厚厚的冰面上甚至連馬蹄子踏上去,頂多也隻留個白印子。汪孚林甚至動過是否可以用狗拉雪橇又或者是滑雪闆的主意。隻不過,他們這一行人整整有兩百多号人,其中還有兩個很有觀雲經驗的老手。正是因爲他們确定了最近兩天都是天氣晴朗,一行人方才啓程,他這個初來乍到的當然不便于去指手畫腳,畢竟地理天氣他全都不熟。果然等到上路,這不到八十裏的路程,就讓他吃了不小的苦頭。
其他人都是訓練有素,習慣了北邊的趕路方式,他哪怕學會騎馬之後就幾乎常拿這個當交通工具,可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幾乎露出眼睛,在寒風中策馬疾馳趕上幾個時辰的路,這和從前任何一次趕路都不能相提并論。最驚險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凍僵的腳都幾乎挂不住馬镫!至于路上交談,那就更加不大可能了,他甚至有一種說出來的話都直接凍在空氣中的錯覺。
總算戚繼光還照顧他,路上停下來休息過兩回,第二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戚繼光還難得多說了兩句當年舊事。
“我之前到薊鎮的時候,調了五千浙軍過來一同練兵,可那些打倭寇時都沒叫過苦叫過累的精兵強将,到了薊鎮之後哪怕依舊軍紀肅然,精氣神卻大不如前。哪怕不敢在我面前說,仍是有人私底下抱怨,在這種冬天撒尿都能凍成冰棍,稍不留神手都能和鋼刀凍在一塊的地方,哪是人住的地方?”
“不過,這兩年薊鎮真的是越來越冷了。”戚繼光無心地感慨了一句,繼而就看了一眼汪孚林身邊同樣裹成一個球,眼睛卻還機警地四處掃來掃去的小北,出神片刻後,他又多解釋了兩句,“薊鎮的邊牆從我上任後就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修,其中喜峰口一帶因爲正當貢道要沖,業已完全竣工,故而我此行也有巡視之意。畢竟,大甯還在的時候,喜峰口的位置沒那麽重要,據此幾十裏外的松亭關方才是險峻雄關,喜峰口是因爲處于長城,兀良哈朵顔三衛能夠從此入貢,除卻關口兩邊全都頗爲開闊,又常開貢市,這才熱鬧起來的。”
小北正看到那些将士在傳遞烈酒,一人一口喝得極其舒坦,她卻望而生畏,隻能在原地蹦了幾下活動身體,至于戚繼光這解說,她來之前早就好好了解過一遍,倒也不是太生疏。可聽到汪孚林對戚繼光的說法仿佛很在意,又在那小聲詢問貢市平時是個什麽光景,是否會有商人走私,她不禁心中一動,便朝着碧竹和自己這邊的四個随從打了個手勢,幾人散在一邊隐隐警戒,生怕被外人聽到汪孚林的問題。
戚繼光顯然毫不懷疑汪孚林是來刺探什麽軍中陰私,對于這問題隻是哂然一笑:“軍中走私,九邊之中就沒有哪一邊能夠真正絕迹。不靠着用關内貨物和關外換馬,從而各取所需,就憑朝廷撥付的那些錢,想幹什麽都不夠,從将帥到士卒全都得勒緊褲袋過日子。隻要不太過分,大多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兀良哈朵顔三衛畢竟名義上是臣服的,喜峰口的貢市也常常開,較之其餘諸邊要寬松得多。隻這兩年董狐狸那幫人太不安分,貢市自然就停了。”
“可越是不安分,貢市不是會停得越久?”
“不錯。”戚繼光點了點頭,卻是耐心解釋道,“但貢市和互市不同。兀良哈每次朝貢,随行那些旨在貢市的商人,隻是一部分,更多的是那些想要從朝廷撈取大筆賞賜的部族首領和貴族。所以,所謂貢市,随行交易的人是跟着朝貢使團一塊來的,既然朝貢使團進京的次數被限定,他們也當然不能想來就來。于是,首領和貴族得不到他們想要的賞賜,想要發财的人無法通過貢市發财,兀良哈人才會一次次興兵犯境,希望借此逼迫朝中松口,增加貢市的頻率,其實也就是朝貢的頻率。”
汪孚林再一次深深确定,這種關系不比後世兩國邦交簡單到哪裏去。等到再次上馬趕路的時候,他就一面騎馬,一面分心思量戚繼光這番話中是否還有什麽弦外之音,最後才隐隐約約确定了一點。他說要去遼東,隻怕戚繼光也猜到了幾分。盡管他是自己想去看看,戚繼光卻會認爲,他不是是作爲張居正的眼睛跑去那邊瞅瞅的,就是汪道昆的授意,估計希望自己把眼下聽到的這些話帶回京去,在适當的時候重開貢市。
當然,他也就是在心裏想想,這是高層人士需要把握的問題,現在的他也隻能負責傳話,還沒能力影響這個。
清早出發,一路緊趕慢趕,卻因爲路上積雪,要控制馬速,避免滑倒以及各種意外事故,因此,當一行人抵達喜峰口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因爲兩個時辰前就得到先走一步的信使禀報,喜峰口參将沈端早早帶着一應将領等候在外。此時并無戰事,又是天寒地凍,他這個參将并未穿着甲胄在身,這會兒不顧冰雪單膝跪下行禮參見之後,因見戚繼光直接一手将他拽了起來,深感受到重視的他連忙快走兩步,跟上了主帥。
“這就要快過年了,雖說喜峰口這段邊牆全部完工是要事,但大帥還特地跑來巡視,實在太兢兢業業了,之前第一撥信使從三屯營送信來的時候,卑職都有些不敢相信!但底下的将士們卻個個興高采烈,尤其是這兩天斷斷續續一直都在下雪,好多人都懊惱極了,沒想到大帥還是來了。”
戚繼光不置可否地聽着這些恭維,心裏很清楚,自己畢竟是從外頭調過來的,薊鎮上下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服膺自己。他在朝中深受高拱和張居正兩任首輔器重,而譚綸劉應節楊兆這三任薊遼總督,都放手讓他這個薊鎮總兵去練兵用兵,故而高層将領中的刺頭早就被全部拿掉了,可中層以及底下的小軍官,卻總有不少人對他這個外來戶有各種各樣的意見。畢竟,他的戚家軍嫡系隻有區區數千人,他固然從中提拔了數百名軍官,可總不可能每一個都提拔。
而且,之前在打倭寇的時候,他可以用最嚴峻的軍法治軍,從而用最快的速度打造出一支鐵軍,可在薊鎮練兵的時候,動辄斬首、割耳的軍法就要稍打折扣。畢竟就算他上頭有人,那些都察院的禦史時時刻刻虎視眈眈,随時都會有苛虐士卒這樣的彈劾。所以薊鎮原本那些兵馬中,隻有他最初訓練出來的三萬人,那才是中堅。也正是以這樣的班底,他那時候方才能痛擊董狐狸,讓自以爲鐵騎無敵的兀良哈人吃到了這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場敗仗。
至于三萬人之外,于薊鎮各邊牆關口處鎮守的兵馬,就談不上完全如臂使指了,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卒。其中一部分不得不認可他的戰功,一部分對他不以爲然,還有一部分則深恨他的苛刻作風。
薊鎮總兵下轄三位協守副總兵,七位分守參将,此外還有各色遊擊将軍十六人,因此喜峰口參将沈端也算是已經一隻腳邁入了高層武将的圈子。然而,宣德之後,文貴武賤早已是根深蒂固的傳統,别看他在品級上早已經進了三品,但到兵部還得各種跪,而且一旦出了喜峰口到了三屯營,他的排位也早已出了前五。于是,在自己的參将署,當戚繼光簡略說了幾句之後,屏退那些喜峰口将校,最後留下汪孚林,對他少許介紹了兩句,他立時滿臉堆笑。
兵部侍郎的侄兒,這就已經很值得巴結了,更不要說那位兵部侍郎汪道昆還是薊鎮總兵戚繼光的密友,前總督現任兵部尚書譚綸的老部下!而且汪孚林自己還是進士,相比自己自豪于出身軍中世家,直系旁系有好幾個世襲軍職,人家那才叫是宦門子弟,果然金貴!
汪孚林發現沈端目光炙熱,他差點懷疑對方因爲常年在軍中,有什麽不良癖好,登時有些頭皮發麻。好在戚繼光還有話和沈端說,找了個借口打發他先出來,他也就樂得趕緊跑路。
等到出了屋子,之前指點過他如何進節堂的那個親兵又過來領路帶他去住處。屋子雖比不上薊鎮總兵府,但好在足夠溫暖,通風也還湊合,最重要的是,小北早就在桌子上擺好了一個攢盒,正是早上就準備好,一路上卻冷得根本沒辦法吃的那些鹵制品。
在溫暖的房間裏,原本凍得硬梆梆的鹵肉和鹵鴨已經化開了。汪孚林撕了兩隻鴨翅膀下肚,配了小北倒上的一杯濃濃熱茶,哪怕那種磚茶的滋味根本不合他的口味,但這會兒他需要的隻是熱水暖腹暖心,沒有什麽别的要求。想想剛剛在暮色中依稀看到一抹影子的來遠樓,那可容納萬人進關的雄闊場景,他不由得打了個嗝,随即就看向小北問道:“大明立國兩百餘年,和蒙古幾乎斷斷續續就打了兩百餘年。你覺得這種仗還會打多久?”
“打多久?”小北哪裏想過這麽遠的問題,更沒想到汪孚林爲何突然問這個,眉頭頓時打成了一個結,“朝廷那些老大人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不過,想想遼宋對峙的時候,誰都沒想到偌大的遼國竟然會比宋先滅亡,要是照這麽想,蒙古肯定先滅國。”
汪孚林沒想到小北先說不知道,緊跟着竟然拿遼宋舊事來打比方,忍不住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就沖着小北豎起了大拇指:“由此及彼,聯想得絕妙。你說得沒錯,從春秋戰國的時候開始,兩雄争霸,到最後卻被别國趁勢崛起,這種情形實在是太多了。你知道我當初爲什麽對伯父提出條件,來了薊鎮之後,還要去遼東?很簡單,當年女真人的金國是被蒙古所滅,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誰能說不久的将來,這種情形就不會倒過來?”
當然,曆史上遼東的滿人并沒有滅蒙古,而是直接把一大部分蒙古人綁上戰車,征伐天下。人微言輕的他短時間之内不可能從朝堂下手,那麽能不能到遼東親眼看一看,然後挑選另一個角度下手?這就是他之前聽到來薊鎮,就立刻決定去遼東走走的緣由。
小北卻不太明白汪孚林爲什麽誇獎自己,等聽到汪孚林竟然認爲遼東的女真人日後能勝過蒙古,她才瞪大了眼睛。這種軍略大勢有些超越了她的認識,因此她沒有接口,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汪孚林那側臉,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汪孚林在京師已經夠安分了,這還不由自主惹上了許多事情。可這次卻從京師出來,他卻好像本來就存着惹是生非的心裏,那他會不會把某些地方鬧一個天翻地覆?算了,反正他要是殺人放火,也肯定有他的道理,她在旁邊幫着遞刀子傳火把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