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正在整理行李的徐思誠一聽到這話,登時忍不住重重丢下了手中一件夾襖,起身快步走了出來:“我說過了,明天就是去拿東西典當,也一定會結清房錢再走,你們也不用一直催……啊,是汪小官人?”
汪孚林見徐思誠那張愠怒的臉上一下子露出了非常明顯的尴尬之色,他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當即讪讪地說:“徐相公,那次一别之後,因爲外間風波不斷,所以我一直拖到今天才來拜訪。”
他一面說一面給男裝書童打扮的碧竹使了個眼色,見人立刻知機地把夥計給叫走了,他便端詳了一下徐光啓,因笑道:“看你們父子倆這樣子,是打算要回鄉?”
徐思誠沒有親自去看榜,但總共一百三十五人的鄉試桂榜,南京城中各處客棧旅舍全都有傳抄,再加上汪孚林當初對自己報出了籍貫姓名,他早就知道汪孚林今科榜上有名。自己一大把年紀卻落榜了,依舊隻是區區秀才,而汪孚林卻已經成了舉人,他自是五味雜陳。然而,人家高中之後卻還來拜訪他們父子倆,他隻能客客氣氣地說道:“是要回鄉,出來時間太長,也怕家裏人記挂。”
眼見徐思誠絲毫沒有讓他們進屋的打算,汪孚林又瞅見裏頭陳設簡陋,屋子裏甚至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黴味散發出來,他當然不會強要進屋坐坐。他從江文明身上就知道,這種越是清貧的讀書人就越是愛面子,自己要是自認爲腰纏萬貫,直接幫忙卻反而是幫倒忙。就在他和徐思誠在那一來一回說些沒營養話的時候,小北已經饒有興緻地問了徐光啓之前到南京後都去過那些地方,問着問着,她就問到了那些南京有名的書院上。
“對了,你這次随父親到南京來,清涼山上崇正書院可曾去過?”
“沒有。”徐光啓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地說,“崇正書院乃是耿大人當初督學南直隸的時候,親自建起的書院,焦竑焦先生更是馳名東南,但此次耿大人主持鄉試,崇正書院就暫時關門了,說是避免沾染口舌。聽說今天鹿鳴宴後就要重開,可惜我就要跟着爹回去了。”
“你很想去崇正書院?”汪孚林倒沒想着揠苗助長,隻是既然遇上了日後的一代西學大師,他幫不了别的,給小家夥達成點小小心願倒還是能做到的,當即笑問了一句,見徐光啓斜睨了一眼父親,繼而點了點頭,他就笑眯眯地沖徐思誠說,“徐兄,不如這樣,明日你把行李寄存在新安會館,大家一塊去崇正書院,如果回來的時候還早呢,你就和令郎啓程返回松江府,如果時候不早呢,就在我那兒對付一晚上。孩子難得一個心願,讓他達成豈不是最好?”
今天統共才是和汪孚林的第二次見面,徐思誠當然很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可崇正書院并不止兒子想去參觀,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夠去看一看。說句實誠話,如果不是父親傳下來的家業都已經因爲他的科舉路而全部耗盡,他不得不考慮家人的生計,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夠進崇正書院讀書。因此,看到兒子那充滿期冀的目光,他最終輕輕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下來。
等到告辭離開這家破舊的小客棧,汪孚林方才問起碧竹,得知徐家父子住的一直都是五十文一天的房間,然而積少成多,總共一個月下來,飯錢加上房錢,總共也已經累積到了三兩銀子。徐思誠在老家時是靠着給人當私塾先生,再加上賣字畫賺錢,從不肯接利潤更豐厚的狀紙生意,因爲松江人力貴,一個長工一年得十二兩銀子,其妻隻得帶着一個老仆照管幾畝薄田,自己也有時候幫着勞作。可如今南京城秀才紮堆,字畫根本賣不出去,銀子就不夠了。
“看來那對賣鴨血粉絲湯的夫妻還是聰明人,至少他們能夠維持一家三口在南京的開銷。”小北說着便問碧竹,“那徐家父子的房錢你沒幫着……”
“雖說我帶着錢,但想想還是沒給。”碧竹見汪孚林點頭贊許,她立刻解釋道,“但我向夥計問過,那個徐相公寄賣書畫的店,不如回頭讓人悄悄去買幾幅,讓人給他們父子送去錢就行。”
“這年頭做點好事都這麽多講究。”小北聽到這裏,忍不住有些犯嘀咕,随即喜上眉梢地對汪孚林說,“幸虧我正好問那一句,崇正書院我也想去!耿大人是這次鄉試主考官,你都不好去單獨見,我就更不行了,去看看他一手創建的書院也好。娘當初除了講起他編排史桂芳是排毒散,還說過他很有學問,又出自王學泰州學派,也算是和你有些淵源,更何況父親當年的後事,他也有出力,我還未曾謝過,去瞻仰一下崇正書院,算是了結了心願。”
盡管小北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汪孚林自然知道什麽意思。不論如何,耿定向派人将胡宗憲靈柩從甯國府路邊草棚送去績溪龍川,而且撫棺痛哭親自祭奠,哪怕小北如今姓葉不姓胡,這點人情當然還是要記得的。于是,他輕輕抓住了小北的手,笑着說道:“那這樣最好,明天去一趟崇正書院,一舉數得。”
碧竹抿嘴一笑,等到進新安會館後門的時候,她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隻覺得不遠處的牆角似乎閃過一個人影,再細細一看卻又不見端倪。以爲是自己多心的她沒太在意,擡腳跨過門檻就進去了。直到他們主仆三人消失在裏頭許久,牆角方才有人探出頭來,卻是盯着大門口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
“是徽州府的人……又是耿定向處理過父親的後事……還有那張依稀能看出兒時輪廓的臉……難道真的是……”
嘉靖四十一年,耿定向督學南直隸的時候,創建了崇正書院,并親自與王畿、羅汝正等人講學,一時清涼山東麓的崇正書院聲勢極盛,如焦竑這樣的年輕才俊投身門下,光是宿舍就有幾十間,聽講的學生數百。但因爲耿定向十年之後主考鄉試,一貫不禁學子旁聽的崇正書院立刻破天荒關了一個月的門,直到這一天鹿鳴宴次日,方才重新大開山門對學子開放。而一直都因爲避嫌沒來此處的耿定向,也隻帶了兩個仆從悄然來到了這裏。
焦竑乃是耿定向的得意弟子,這些年崇正書院不設山長,内外事務幾乎都是他打理,哪怕來此講學的多有名儒,他在交接之間也從不露任何怯态,哪怕多次會試屢屢落榜,依舊聲名赫赫,隐隐有第一才子的美譽。如今恩師故地重遊,他陪着走過講堂學舍,談及昔年故事,不覺也是漸漸動情。而耿定向自知如今身份不同,在外頭閑逛片刻就來到了焦竑起居的房舍,見和尋常學子的學舍沒什麽不同,他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考較了得意弟子一番學問。
直到最後,他才大發感慨道:“昔日陽明先生創心學一脈,而後延續爲泰州學派,可這些年來不少人卻實在是太肆無忌憚了。有人以禅入儒,又以儒入禅,有人蕩轶禮法,蔑視倫常,更有人一味沉溺于赤手搏龍蛇,自命爲俠義,越來越失了王學精要!反身自省,不虛見空談,即事即心,秉承聖人倫理之學,這才是王學傳人真正應該做的!”
說到這裏,耿定向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汪孚林那篇不帶絲毫心學痕迹,反而對倫理闡述得非常精到的文章,忍不住怔忡了片刻。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間有人敲門道:“耿大人,焦山長,外間有士子帶婦人進書院,和人争吵了起來。”
耿定向這個人,心學是一張皮,理學卻是裏子,驟然聽到這話,他登時臉色猛地一沉,竟是有些怒不可遏。然而,焦竑爲人卻要開明得多,連忙在旁邊說道:“老師,崇正書院也常有士子家眷前來尋親,畢竟事涉人倫,從來都不禁女子出入,所以……”
“哼,我卻要看看,如今乃是鄉試剛剛結束,是不是有某些得意忘形的人擁妓出遊,甚至把崇正書院這樣讀聖賢書的地方當成了某些藏污納垢的地方!”
見耿定向竟是氣咻咻徑直往外去了,焦竑先是一愣,随即連忙快步追了上去,卻不忘叫上那剛剛來報信的書童。然而,那書童也并不知道具體經過,等到他們來到那圍着不少人的地方,就隻見最中央傳來了一個尖厲的聲音。
“今科南直隸鄉試,結果算不算數還未必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