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爲滿大街都是類似行頭的人,哪怕彼此之間未必認識,見面之後也多半相視一笑不會查問。畢竟,縱火的人都根據目擊者指認畫了影子圖形出來,這些秀才雖說未必手無縛雞之力,可總歸自視甚高,不至于去魚目混珠,所以哪怕是落單的官兵又或者差役,也無人會去查問。
此時此刻,一個身材低矮的軍士和幾撥人擦肩而過,從容自若地向他們舉手打了個招呼之後,就拐進了一條暗巷。前行了好一陣子,他往左右看了看,便在一扇不甚起眼的小門上有節奏地敲了幾下,等到門無聲無息地推開,他立刻閃了進去。和守門的漢子打了個招呼之後,他與其一塊匆匆來到堂屋門口,然後先後撩起門簾鑽進了屋子。
“我臨時對上頭扯了個借口溜了回來。你們這些天别露面,外頭查得很緊,好在因爲當場束手就擒的是一個秀才,其他兩個就都被認爲是秀才,否則就難熬了。”
“放心,我們那時候都裝扮了一下,就算那影子圖形畫得有幾分相像,别人拿着上門按圖索骥,也怎麽都找不到我們頭上。”
“畢竟我們露的是蘇州口音,主查的自然是那些蘇州秀才。誰不知道,姑蘇生員最會鬧事!”
“當然,多虧了你小四在東城兵馬司,有什麽風吹草動就能第一時間知道。”
屋子外頭,悄然潛入的小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雖說她之前急着追人,但嚴媽媽一把扯住她,一個先追,一個換了一套行頭跟着記号跟上,翻牆進院子的時候兩人再蒙上黑巾,一臉江湖強人的打扮。她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嚴媽媽,見其示意自己繼續傾聽,她便按捺住心頭那股沖動,繼續屏氣息聲傾聽了起來。
房間裏的人顯然沒想到外頭眨眼之間有人潛入,三個人繼續在那輕聲交談着。最後進門的那低矮軍士将東城兵馬司中的種種動向一一告知,包括先前搜查新安會館的情形,當他說到有人出面維護江文明,最終東城兵馬司副指揮潘二爺真的不但放人,還賠了禮,頓時有人哧笑了起來。
“潘二什麽時候改性子了?他這人雖說不像應雄那樣無利不起早,可也不是那麽軟的,畢竟想當初他這個秀才出身的也在浙軍中呆過一陣子,直到現在,下頭也有不少人服他。等等,我想起來了,這次徽州來參加鄉試的秀才裏,好像有個叫汪孚林的?是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兒,還是徽甯道的女婿?”
小北在外頭聽着直犯嘀咕。汪孚林這些天在南京城中小有名氣是不假,可那隻是士林之中,如今屋子裏這些人怎也會這般清楚?
“汪孚林?一個十幾歲的小秀才而已,應該隻不過是汪道昆刻意給子侄造聲勢而已。不過汪道昆還算有情有義,部堂當年去世之後,他還曾經發動徽州缙紳公祭,自己親自寫了不少詩,可他就不該和徐階的得意門生張居正混在一塊!胡部堂是誰害死的?不就是徐階!張居正是徐階的得意門生,可曾有隻言片語相勸?他還比不上高拱,高拱至少還看在部堂已經死了,同意追複了官職,可張居正呢?我們這些當年的浙軍舊部,就快給過河拆橋裁撤幹淨了!”
聽到這裏,小北已經明白,自己确實沒認錯人,剛剛那一眼瞅見的,确确實實曾經是父親當年的貼身親兵之一。若非其粗短的身材實在太過醒目,若非其眉角上那道傷疤并沒有因爲歲月的痕迹而減淡,在将近十年的歲月之後,她恐怕也認不出這個人,更不至于因爲心中有些記挂,一路追到了這裏來。
“說起來部堂對我們這些舊部已經很周到了,有的給了銀子早早遣散出去,如你這樣想找個飯碗的,則是走各種路子安置到各地衛所,包括南京五城兵馬司,還有的就輾轉調給了戚繼光和俞大猷。可戚繼光倒好,就算他曾經是張居正提拔過來的,可要不是部堂護着,知人善用,他能有這樣出頭的機會?部堂死了之後他連一個屁都不敢放,連祭文都沒有,巴結高拱張居正倒是厲害,怪不得能夠穩穩當當做他的總兵!”
“算了,話也别說這麽苛刻。這次我們瞅準了機會放那把火,若是真的能把馮保那幹兒子撩撥得大動幹戈,和這些南直隸的讀書人頂上了,到時候我們倒要看看馮保如何收場!孟芳身爲守備太監,在這次秋闱之前特意開個書肆專門騙生員的錢也就算了,甚至還以此要挾訛詐,簡直是膽大包天!東南的讀書人可是個個嘴舌如刀,如今是幼主權臣,我就不信京城那兩位太後真的那麽信得過身邊人,沒了馮保,張居正的位子真能穩住?”
就在三人說得義憤填膺之際,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三位不嫌管得太多了?”
在自認爲最安全的地方密謀之時卻被人突然喝破,那一瞬間,三人幾乎險些沒跳起來。可随着說話的聲音,紙窗突然一下子破開,緊跟着丢進來的卻是幾個冒煙的紙筒。面對這樣的詭異情景,他們無不下意識地閉住呼吸,竭盡全力往出口沖去,可沒能走上幾步,三個人就不分先後軟倒了下來。大驚失色的他們無不想到了某樣東西,隻有那粗短漢子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随即猛然瞪大了眼睛。
“軟麻煙?外頭莫非是從前浙軍的兄弟?”
“哼,否則這會兒來的就是官兵差役了!”小北有意把聲音壓得粗啞低沉,讓嚴媽媽繼續幫自己把着窗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胡部堂都已經得了追贈,雖說未必能夠瞑目九泉,可終究不再背着污名,可你們這一鬧,萬一被人發現,不是讓人繼續往他身上潑一盆髒水?”
如果說先頭那粗短漢子的問話,隻是讓其他兩人心頭一松,那麽聽到這呵斥,三人可以說全都出了一口大氣。這時候,那粗短漢子便連忙解釋道:“外頭那位兄弟,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們也是氣不過部堂身後如此凄涼,所以才……”
“所以才什麽?部堂又不是背負冤屈一天兩天了,當初蒙冤下獄的時候你們怎麽不鬧?當初在獄中自盡的時候你們怎麽不鬧?去年朝廷昭雪之前你們怎麽不鬧?不是我小瞧軍中袍澤,打仗可以,用心眼絕對不行!這種利用秀才鬧事煽風點火的事,你們怎麽想出來的!”
嚴媽媽守着窗口,手裏卻還拿着兩個紙筒,聽清楚小北這番話時,她不禁心中一動,連忙側頭去看這位二小姐。當初護送小北從徽州逃出來的那個乳娘,乃是她的堂姐,早年病死之後把人托付給了蘇夫人,無論看在哪一重情分上,她都頗爲照顧小北,沒想到當年那個倔強的丫頭成了如今這樣子。不論是因爲事涉亡父而讓其如此警覺,又或者因爲在汪孚林身邊耳濡目染,蘇夫人終于可以放心了。
屋子裏的三人被這一番話問得頓時有些猝不及防。在好一陣子遲疑和沉默之後,方才有人低低說道:“小四,這主意是你出的吧?你說是在東城兵馬司中聽到了孟芳幹的那件事,又說他的意文書肆在很多讀書人身上狠狠賺了一票……”
“對,小四你早早就說這次主考官出的題目非同小可,那些所謂押題也好,絕密的範文集子也罷,肯定落了空,所以要找個生員去鬧,我爲了你說的,早些天就找到了一個出身貧寒的鳳陽府秀才,果然他這次鄉試之後感覺糟糕,所以才豁出去放了那第一把火,還留在了現場,給了我們逃跑的機會!”
“小四,咱們好歹兄弟一場,你不會真的坑我們吧?”
見兩個兄弟的矛頭倏忽間全都指到了自己頭上,那粗短漢子登時面色赤紅,張嘴就罵道:“你到底是誰,爲何冒充昔日袍澤意圖挑撥我們兄弟!”
“這卻奇了,是你自己認出的軟麻煙,覺得我是浙軍的兄弟,現在卻又說我意圖冒充?當初胡部堂身邊幕僚衆多,如果有他們在,想出這種驅狼吞虎的伎倆倒也不足爲奇,可就你們三個臭皮匠,竟然算計幾千個秀才,算計守備太監,甚至算計什麽張居正馮保,不覺得太自不量力了?别的不說,那位丹陽邵大俠是怎麽死的,想來你們全都應該心裏有數!”
見兩個兄弟果然全都死死瞪着自己,那粗短漢子心中一寒,當下一咬牙便嚷嚷道:“救命哪!”
可他這話方才剛剛出口,就隻見門外一條人影倏然竄入,二話不說直接竄入了屋子裏,一腳狠狠揣在了他嘴邊。這一下很不輕,他登時右臉腫起老高,整個人也一下子昏死了過去。而其他兩人面對這一幕,登時目瞪口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們自己想想,這些事情若是敗露,那會是個什麽下場!”
小北剛剛也隻是認出了那粗短漢子曾經是父親胡宗憲被押解去京城時随身帶的親兵之一,所以想要追問此人京城那段往事,卻沒想到聽着聽着覺得不對,學着汪孚林往常提到的那些思路随口詐一詐,竟然會牽扯出這樣的事。此時此刻,就連她自己也已經心中打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偏偏還隻能硬着頭皮撐下去,撂了這話就轉身往外走:“總而言之,剩下的你們自己收場!”
結果,她才剛走到門口,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兄弟,眼下我們已經六神無主了,求你給拿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