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傲骨發作的他卻偏偏冷笑道:“你真是好算計,可我若是說不呢?”
“你說不,我和呂公子就直接去丹陽邵家提,到時候向張巡撫借幾個兵馬随行,邵家誰敢不給?”汪孚林見邵芳登時閉嘴不做聲了,他隻不過是一時起意想看看這位政治投機的失敗者是怎個情景,眼下也懶得多呆了,“你好自爲之吧。”
見汪孚林轉身便走,邵芳方才一骨碌爬起身來,踉跄來到了栅欄邊。他雙手死死抓住了那粗大的木栅欄,突然聲音沙啞地說道:“一萬石糧食我可以分文不要送給你,邵家的所有家财我也都可以送給你,我隻求你一件事,保住我邵家最後那點血脈!”
汪孚林剛來到門邊準備出去,聽到背後傳來的這話,他頓時氣樂了。反正門外有呂光午在,他更不用擔心這府衙正正經經的牢房裏有什麽銅管地聽之類的招牌間諜設備,索性走了回來,面對面看着邵芳說:“散盡家财爲孤兒,你這魄力是不小,要是你從前知道爲這三歲稚子着想,那就不會有今天了!我和你有怨無恩,所以不想占你任何便宜,這要不是張巡撫明說其他商人豪族必定會趁機哄擡糧價,你家裏就是再有錢關我屁事?”
心裏既然不痛快,汪孚林幹脆想到什麽說什麽,見邵芳登時目露兇光,他立刻反瞪了回去:“看來你沒聽過一句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被人這樣教訓,對邵芳來說,這簡直是比劈頭蓋臉痛罵羞辱更加難以忍受。眼見得汪孚林撂下這話後就拂袖而去,他抓住木栅欄的雙手骨節一時竟因爲用力過度而有些發白。許久,他才松開手踉跄後退幾步,就這樣一屁股坐在一堆爛稻草上。
汪孚林之前最初那番話應該是真心的,他不該多疑敏感,最後更不該試圖用計謀拖其下水……隻希望他們取了那一萬石糧食之後,能夠保住邵儀。哪怕他們不願出手,卻能給沈應奎一個機會也好!
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邵芳不禁提高聲音叫道:“來人,來人!”
當得知汪孚林和呂光午去說服邵芳卻果然無功而返,張佳胤并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即便沒有邵芳的手書,邵家幾處産業全都給看守住了,暫時并未查封,可回頭張居正就算得知,也就是一句事急從權的話而已,畢竟揚州救災要緊。他剛要安慰一下前來告辭的汪孚林,卻不想後腳就有軍卒在門前回報,道是邵芳願意寫下交易文書。聽到這裏,他頓時看着汪孚林說:“看來邵芳倒知道别無選擇,有這樣東西在,你去丹陽便方便了許多。”
“多謝張巡撫一再照拂,事不宜遲,學生先告辭了。”
一直到離開府衙,在小雨中出了鎮江府城,汪孚林才覺得心頭那股憋悶疏解了許多。這時候,呂光午便策馬上前道:“何師當年學業有成,卻隻考了個秀才之後,便再也不肯科舉,我亦是如此,便是因爲看穿了這污濁龌龊的官場。傾軋、構陷、利用、打壓、欺詐……無所不用其極,官大一級壓死人,但凡是上司,便能理所當然地轄制下屬,隻看學問不看人品,開國之初的儉樸變成了現在的豪奢無度,見上官長揖不跪更是被視之爲沒規矩……”
呂光午一氣之下吐槽一長串,最後方才冷笑道:“口口聲聲祖制?笑話,洪武時多少祖制現如今早就不用了,永樂之後又多了一條一條多少祖制?既然前頭那些天子能改,現在又怎就不能了?官吏隻知道一味因循守舊,若非官場污濁到全是渾水,又怎有邵芳活動的餘地?想當初他是高拱座上賓的時候對其奉承備至,現在高拱一下台就立刻翻臉不認人,抓了邵芳還可說是有理,卻要連其家産一塊算計,倒真是明察秋毫!”
汪孚林知道呂光午并不是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及株連的道理,隻不過是火冒三丈發洩一下而已,所以他當然不會勸解什麽。隻是等呂光午最終沉默之後,他方才說道:“聽邵芳之前的口氣,他似乎認爲他那三歲的兒子也會遭池魚之殃。”
“禍不及家人。”呂光午重若千鈞地吐出這五個字,繼而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是什麽話都不想再說了。
如果說鎮江府治丹徒縣隻是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那麽丹陽縣城内便完完全全是一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冷肅。一路到了這邊,天上隻是飄着零星的雨點,汪孚林此前穿了一路的蓑衣鬥笠都脫了下來,可路上卻很少有什麽行人,看到他們這一前一後兩個騎馬的更是全都躲遠了。想到入城查問的時候,發現他們倆乃是鎮江府衙中開出來的路引,城門守卒無不恭恭敬敬,從這點态度中,汪孚林就足以嗅出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來。
等他們來到了曾經留宿過數日的邵府門外,就隻見這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已經被人看守得嚴嚴實實,等閑人确實不可能從裏頭出來。即便并沒有像對邵芳所說那樣借一些兵馬随行,但汪孚林拿着張佳胤的手令,又依樣畫葫蘆報上名号之後,卻很快就被放進了邵家。
從大門一進去,就隻見空空蕩蕩的前院散落着各式各樣的字紙,地上還有一些被人踐踏過的書籍,顯然邵芳被抓走的時候,其書房裏的東西也都大部分被搬走了。曾經時有仆役經過的青石甬道上空無一人,汪孚林一馬當先往裏走時,甚至都有一種自己仿佛是走在空宅子的錯覺。直到穿過第三道門,他方才終于看到了兩個手持棍子擋在面前的熟悉身影,可不是邵芳當初帶着的兩個伴當?幾乎是在打照面的一刹那,阿旺和阿才便大叫一聲沖上前來。
當初被這兩個家夥從徽州一直挾持到鎮江府的高資鎮,這筆賬汪孚林至今還記在心裏。此時此刻,他忘了身後還有呂光午這個大高手壓陣,幾乎是本能地拔出了腰邊長劍,當握住劍柄的刹那,他突然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這可是當年胡宗憲督戰時用過的……再放幾十年,可就算是傳家寶了!
盡管磕壞這樣的傳家寶可謂是暴殄天物,可眼下他卻沒有任何猶豫,腳下似緩實疾地踏出去一步,卻是用了當初何心隐最初教他的一劍刺目。
何心隐這位學術和劍術上的雙料大宗師也許因爲那次教的是速成,所以從如何向對方的眼睛反射陽光,到撩陰劍這種極其沒風度的招法,再到背後突然亮劍刺人咽喉這樣的高難度招式,總之刁鑽陰狠,沒有一招堂堂正正的。就比如一劍刺目,并不是真的讓你刺瞎人眼,而是因爲人眼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利器攻擊時,大多數人都會本能地出現微妙反應,有人會收縮瞳孔,有人會忍不住閉眼,還有人會因此動作失衡,隻有真正久經戰陣的才會做出正确反應。
而在突然交手的第一招用這個,更是往往可能收到奇效!用汪孚林背地裏對小北吐槽時的話來說,何心隐教劍法還常常附帶大段心理分析,就跟其是王氏心學泰州學派出身一樣,其劍法幹脆叫何氏心劍算了!
而汪孚林這先聲奪人的一劍果然大大出乎阿旺和阿才的預料。畢竟,之前被挾持的那一路上,汪孚林表現得淡定歸淡定,可帶着一把劍的他完完全全表現出手無縛雞之力的形象,和傳聞中在縣衙中手刃巨盜毫不相符,所以他們隻以爲那是葉鈞耀給準女婿臉上貼金。故而此刻出手攔阻,他們想到了呂光午可能會出手的救援,卻完全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會暴起反擊。
尤其是直面那驟然一劍刺目的阿才,無論是手腳動作還是反應,全都慢了一拍都不止。直到那迎面而來的劍尖突然轉向,以一個想不到的角度直接刺中了手腕的時候,他方才猛地驚醒,可手中卻因爲吃痛不住,棍棒一下子掉落在地。下一刻,他就隻見阿旺已經被呂光午打落兵器踉跄倒地,一時間頓時絕望了起來,竟是雙膝一軟跪坐在了還濕淋淋的地面上。
“老爺都已經不在了,你們還想怎樣!大不了我們哥倆把命賠給你,求求你們放過少爺!”
汪孚林擔心困獸猶鬥,一劍奏效後就立刻退到了呂光午身後。這兩個一直都是邵芳的左膀右臂,卻依舊還留在這裏,剛剛一言不合就開打,如今又突然如此求饒,顯然邵芳在束手就擒前吩咐他們留下照看尚在稚齡的兒子。他哂然一笑,随手回劍歸鞘。
“呂公子和我還不至于那麽卑劣,跑來爲難一個三歲幼童。這是你家老爺的書信,他同意用五千兩銀子的價格把一萬石糧食賣給我。”
看到汪孚林信手把一封信遞過來,阿才頓時愣在了當場。等到他不可置信地取出信箋掃了一眼,認出那寥寥幾行字确實是邵芳筆迹,他在慌忙爬起身拿去給阿旺看的同時,心裏卻也天人交戰了起來。
若在平時,這個價錢自然算是非常公道,可如今是淮揚水災,糧價飛漲,這顯然就不一樣了。可在邵家遭到滅頂之災的當下,還有讨價還價的資格嗎?
在兩三息的考慮之後,阿才和阿旺對視一眼,最終齊齊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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