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初開始,天子大喪都是有定制的,再者不少官員六年前就曾經曆過嘉靖皇帝的大喪,所以也算有經驗,可問題就在于這猝不及防四個字。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府衙擺香案,從主司到屬官齊齊換上烏紗帽黑角帶,四拜聽了天子喪告之後,上上下下就張羅着換孝服,以及哭靈事宜。
至于民間,則不至于要換麻布喪服這麽麻煩了,隻不過穿三天白衣而已。三日之後,嫁娶飲酒全都沒有限制,這是太祖洪武皇帝留下的舊制,這麽多年來全都是如此實施,常常被臣民稱之爲仁政,但頭三天卻還是需要克制一下的。哪怕尋常平民之家不至于有人時時刻刻窺伺動靜,可大多數人都不會因爲一時嘴饞而在這三天中犯禁,程府亦然。
由于和官府的特殊關系,程府的消息也遠比普通人靈通。什麽高拱、張居正和高儀三位閣老受命爲顧命大臣,什麽張居正和司禮監太監曹憲往天壽山勘察陵寝,什麽大赦天下,蠲免除金花銀外的夏稅秋糧……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消息之中,汪孚林最留意的是皇後陳氏以及皇貴妃李氏雖未正式尊封太後,但李氏的稱呼在新君祭祀天地太廟臨朝之後,已經改成了聖母皇後。而高拱則是迫不及待地推出了五條要加緊實施的新政,措辭竟是異常強硬。
盡管距離京城數千裏之外的揚州,感受不到那種皇位更疊的洶湧暗流,但汪孚林從這些消息當中,還是嗅出了幾分緊張。然而,三日喪服過後,官場民間雖不能說一片歡騰,揚州城内卻已經恢複了往日人聲鼎沸,商旅雲集的富庶和繁華。各種花街柳巷照樣人來人往,酒肆飯莊觥籌交錯,對于大多數人而言,不過是皇帝換個人當而已,反正都是朱家嫡親父子,和尋常人關系不大。至于對于少君的擔憂,也不過少數官員和有識之士暗地裏議論兩句。
被這國喪一攪和,幾乎沒人在乎之前傳聞中的黃河水患了。而巡鹽禦史那邊因爲這突如其來的大事,掣驗官鹽的工作再次被拖延了下來。這一天,親自去了幾個鹽場的汪道旻匆匆趕回了揚州。利用程老爺的承諾,他此行又敲定買下了兩百萬斤餘鹽,送了其中第一批五十萬斤回到揚州,眼看這些鹽船被人從船上卸下存入了堆棧,他立刻馬不停蹄地來到了巡鹽禦史衙門。
正打算請人進去通報的時候,卻不防裏頭程老爺帶着那個叫雙木的少年出來,兩邊一打照面,他頓時冷笑了一聲。
“程兄倒是穩坐釣魚台啊,你就不怕今年收不到餘鹽,你這個鹽?祭酒丢了人望?”
“多謝汪兄操心了。”程老爺面色絲毫不變,淡淡地說道,“國喪期間,也正好歇一歇,銀錢雖好,可也是賺不完的。”
汪道旻險些被程老爺這話給噎得背過氣去,正要反唇相譏,卻不防一騎快馬風馳電掣一般行來,在衙門前頭堪堪停下,緊跟着一個人急匆匆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一個踉跄險些倒地,繼而就不管不顧快步沖進了衙門。見此情景,緊跟着程老爺的汪孚林忍不住回頭望去,就隻見此人徑直沖往巡鹽禦史理事的大堂,不過數息功夫,裏頭就傳來了一聲驚呼,繼而就是碰翻了什麽東西的聲音,然後是重重的拍案聲。
“怎麽可能!”
汪道旻眼神一動,程老爺已經對門前張頭探腦的門房說道:“汪老爺來拜訪侍禦大人,還請替他通報一下。”
這話明裏是說給汪道旻通報,實際上卻不外乎是撺掇人借機去看看怎麽回事,那門房自然心領神會,答應一聲就一溜煙跑了進去。汪道旻見程老爺竟然利用自己這一來去打探消息,頓時有些惱火,可他也同樣好奇到底又有什麽新消息,當下也翹首往裏頭張望。這一來一去,卻是足足有一盞茶功夫,先頭那門房這才走了回來,和去時那興沖沖的腳步相比,這時候他卻走得很慢,顯然還在消化剛剛聽到的話。
此時此刻,耐不住性子的汪道旻已經快步迎上前去,低聲問道:“侍禦大人怎麽說?”
“京城出大事了。”那門房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又往四周圍張望了一下,這才壓低了嗓音說,“首揆高閣老被罷相了,而且勒令即日回原籍,不許在京城停留!”
不論汪道旻也好,程老爺也好,面對這個比隆慶皇帝駕崩更突然的消息,他們全都呆若木雞。高拱自從複相入閣以來,那可謂是所向披靡,李春芳、殷士儋、趙貞吉一個個全都被他趕出了朝廷,而如徐階這樣的前任首輔也遭到了淩厲報複,隆慶皇帝對其信賴備至,以至于人在朝中說一不二,之前還是顧命大臣之首,怎麽說罷相就罷相了?小皇帝才那麽點年紀,兩宮又是女流,怎會突然下這樣的決心?
可震驚歸震驚,對于鹽商來說,沒有什麽比自己的生意更加重要。汪道旻整理了一下心情,這才開口說道:“朝中大事,卻與我等商人無關,你既然通報了進去,我這就去見侍禦大人。”
然而,汪道旻這一步才剛剛邁出去,那門房就将他死死攔住了。不等他發火,門房便客客氣氣地說道:“侍禦大人說了,今天不見客。”
一下子碰了這麽個釘子,汪道旻那憋屈就甭提了。看到那門房回了原位,他看到程老爺哂然一笑就施施然走了,後頭那小少年則是對他攤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他登時更加火大,忍不住拔腿就追了上去。
“難不成又是你搗鬼?”
這一次,程老爺沒接話茬,汪孚林卻笑了笑說:“汪老爺也是常來常往巡鹽禦史衙門的人了,怎麽就忘了一件事?據說裏頭那位侍禦大人,是先頭首輔高閣老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等程老爺和汪孚林上了馬車離去,汪道旻方才忍不住使勁拍了一下額頭——他剛剛還說什麽朝中大事和商人無關,這下立刻就有關系了!那位兩淮巡鹽禦史沒了朝中的大靠山,主要的精力絕對都會花費在如何保住官職以及前程上,哪裏還有工夫周顧其他?偏偏他爲了搶在程老爺之前把餘鹽都收購上來,壓根沒時間到這裏來打通關節,這下子要耽誤的時間就多了!
最要命的是,此次餘鹽一多,回頭鹽價應聲下跌,哪怕程老爺手頭的鹽不如他多,說不定反而還能賺一票,這時候時間就是金錢,他一定得見人一面!
而同車回去的程老爺和汪孚林,在最初的一程路上各想各的心事,到最後,還是程老爺先開口問道:“孚林,高閣老此次被罷黜,繼任首輔的,應該就是和南明先生同科的張閣老了。先前南明先生就有回朝任少司馬的傳聞,此次恐怕會鐵闆釘釘。如若到時候南明先生同意你一塊跟去京城,還請你帶上乃軒同行。他性子沖動浮躁,在那種大環境裏沉澱一下壓一壓,對他日後有利。至于一應開銷,自有我程家擔當。”
程老爺您想得真夠遠的!
說實話,汪孚林真不太想去京城,那個漩渦連高拱這樣的權相都能吞進去,更何況他這麽個小秀才?沒見就連葉大炮,他也處心積慮地替人謀求了一個徽甯道的差事,以防這位準嶽父在京師一頭撞進什麽是非圈子?可是,張居正當權,如今汪道昆與其似乎正處在蜜月期,高升是十有八九的,而松明山汪氏現如今就隻靠汪道昆一個人在前頭頂着,要有點什麽閃失,還真是後繼無人。
“如果伯父他日真有此意,我當然不會忘記程兄的。”汪孚林想了想,最終還是答應了程老爺,但他還是補充道,“至于開銷,程老爺供給程兄雖是天經地義,可程兄隻怕不會接受,我就更加不好意思了。雖說京城大居不易,可我們到時候也就是要個立錐之地,若是真的過不下去,再來求助程老爺不遲。”
程老爺隻是想磨砺鍛煉一下兒子,汪孚林這麽說,他當然不會反對。突然,他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忙拉開窗簾,卻發現是之前那個急匆匆沖進巡鹽禦史衙門的信使,瞧此人行進的方向,顯然還要往其他地方送信。這時候,他不禁眉頭緊皺思量了起來。
而汪孚林也發現了這一幕,同樣少不得斟酌。高拱罷相确實是大消息,可這又不是天子大喪這樣需要用六百裏加急緊急通告天下臣民的軍國大事,這信使是哪裏來的?是高拱派私人通知親信黨羽,還是兩淮巡鹽禦史在京城留有打探消息的心腹,又或者是别的什麽緣由?
同樣的消息也傳到了運司街上的兩淮鹽運司。隻不過,和那位出仕至今也就五年的巡鹽禦史相比,顧廷貞卻是從縣令、戶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然後再外放知府,升鹽運使,這樣一步一個腳印走下來的,曆經整整十三年,和高拱這樣的當朝首輔幾乎談不上什麽關系,所以純粹隻是感到震驚。可是,當那信使又說了另外一番話之後,他不由得變了顔色。
“顧大人多年勤勤懇懇,之前高閣老在位的時候曾經有意提拔,連引薦的奏疏都寫好了,就是還未來得及送上去。如今高閣老自身難保,還請顧大人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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