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輕狂,什麽時候能學學人家孚林的穩重?剛剛你在這兒對我咆哮,我還沒罰你,給我去書房抄一遍論語!”
程乃軒直接瞪大了眼睛,抄論語?從前不都是抄家規嗎!家規總共就千許字,論語總共可有一萬多字,這得寫到幾時啊!他哭喪着臉給汪孚林打眼色,希望這個損友能拉上自己一把。總算他這求救的眼神沒亂丢,果然就隻見汪孚林行禮長揖道:“程伯父愛子教子,論理我不該多說,但程兄受責也是因我而起,要是程伯父執意要罰,恐怕我隻能幫他擔下一半了。”
這還差不多,沒白費我緊趕慢趕到揚州來想幫你!
程老爺見程乃軒喜形于色,汪孚林長揖不起,他隻好沒好氣地瞪了程乃軒一眼:“去書房給我誦讀一遍論語,如果少念一句,回頭就給我抄一遍!不許讨價還價,快去!”
盡管讀一遍書必定口幹舌燥,可總比抄一遍要強多了。所以,哪怕離去的時候一步三回頭顯然不情願,程乃軒還是拖拖拉拉地走了。等到他離開,屋子裏隻剩下了汪孚林和自己,程老爺這才坐下,又擡手示意汪孚林也坐,這才直截了當地問道:“賢侄在丹陽脫困之後,不回徽州,卻直接來了揚州,是不是另外還有什麽事?”
“程伯父目光如炬,其實,去年我從漢口鎮回到徽州之後,就有前來揚州的打算,那時候還和程兄說好要同行,誰知道此次陰差陽錯到了丹陽,想想順路,就幹脆過江到了揚州。”汪孚林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等程老爺接受了這樣一種說法,他才繼續說道,“要說來意,其實是之前伯父南明先生對我說,汪家在揚州經營鹽業多年,如今卻每況愈下,所以囑托我來看看。”
汪孚林之前在許老太爺的面前就沒有透露票号之事,隻是咨詢了鹽業相關的情況,此刻在程老爺面前當然也不會貿貿然露出口風。可是,他很清楚,憑借如今汪道昆重新起複後就立刻平步青雲的态勢,程老爺十有八九會不吝指點。然而,他等了好一會兒,等來的卻是程老爺的另一番話。
“令伯父南明先生,應該不會在湖廣呆太久了。”見汪孚林面露錯愕,程老爺就字斟句酌地說,“據說朝廷打算啓用深通軍務之人入值兵部,南明先生當年曾經擔任過福建巡撫,和倭寇相持多年,屢立戰功,而且對邊務也有很多見地,内閣張閣老已經向首揆高閣老推薦了多次,想要以其爲少司馬。”
兵部尚書的别稱是大司馬,而兵部侍郎的别稱則是少司馬。如果這樣一個訊息是真的,那對于汪道昆來說,無疑邁出了相當重要的一步!畢竟,大明朝的巡撫林林總總加在一塊,有一二十位,可所有侍郎加在一起卻不過十二人,其中還包括工部這樣的冷門,刑部這樣的繁雜地方,禮部這樣曆來屬于翰林過渡的清貴職司,剩下的才是吏、兵、戶三部真正實權性的衙門。
但汪孚林的驚喜隻不過片刻。這時候入朝那興許是立刻靠上張居正的好機會,可問題在于張居正的風光隻不過十年,而且就算是隊友,張居正也是意見相左就拿下,毫不留情,還不如在外任當巡撫來得逍遙。可他知道就算自己對汪道昆曉以利害,那也是根本沒用,更何況朝廷調你去哪就去哪,怎容得下你讨價還價?所以,他隻是對這樣一個消息表示了驚歎,謹慎地沒有表示任何其他意見。
程老爺不過是拿這話試探一下,見汪孚林如此滑頭,他不禁想起當初這小子打功名保衛戰以及糧長之役那會兒。知道那和自家傻兒子不是一個段數上的,他也就不再顧左右而言他,隻是斟酌了一下說法。
“這次三大商幫的所有鹽商,要商議正額鹽引以及餘鹽的份額問題,你聽說了吧?”
“是,今早剛剛聽說。據我所知,所謂的餘鹽,其實就是竈戶生産出來按照份額上交朝廷之外剩下的鹽,除卻往往會高價賣給私鹽販子,但在正額鹽引常常無法兌現的時候,也有商人拿着鹽引去竈戶那兒收購這些餘鹽,然後到鹽運司繳納稅錢,然後将其當成正額鹽運出去發賣,是這樣沒錯吧?”
“你了解得很仔細,但這是弘治以前的舊制。那時候,因爲拿着鹽引卻支不到鹽,隻能一天天守支,動不動就十幾年,所以鹽商甯可多支出點錢,也想到早點把鹽弄到手,然後運到湖廣等鹽價高的地方去賣,那時候還得偷偷摸摸的,但現在不同,淮揚鹽商一直在想辦法從每引兩百斤,增加到每引四百斤,可朝廷不肯松口,最後退而求其次,每引正額鹽兩百斤之外,還可以另外捎帶餘鹽一百斤,也就是一引其實成了一引半,隻要到鹽運司多交稅就行了。”
程老爺見汪孚林顯然才知道這點貓膩,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南明先生終究不是商人,汪道旻想來也不會告訴他,所以這種事他當然不知道。去年,我帶頭,七八個新安鹽商打通兩淮鹽運使司的關節,總共從竈戶那兒買下了二十萬引餘鹽。而晉商因爲落後一步,在竈戶那兒根本就收不到餘鹽,眼看隻能每引兩百斤,我們卻能一引三百斤,他們虧大了,就用這座宅子從我那分潤了一萬引去。”
二十萬引餘鹽,總共兩千萬斤,到手就可能有一百萬兩的利潤,雖說去年一大幫子徽商倒騰餘鹽,很可能讓各地鹽價下跌,但畢竟正額鹽還有利潤,這已經很驚人了。當然,還有更大數量也許高達上億斤的餘鹽,被竈戶賣給了比鹽商出價更高的私鹽販子,可私鹽販子縱使也能武裝押運,可畢竟很難越過重重難關運往湖廣等鹽價高的地方,隻能在附近變賣,故而真正得大利的自然是鹽商。
怪不得程老爺會被公推爲新安鹽商的鹽?祭酒!
“但去年汪道旻不曾參與此事,所以他去年隻得正額鹽引,餘鹽一粒都沒收着。”
盡管汪孚林自從知道當初因爲看不慣老爹的性子,坑了其一把的人中,有汪道旻的份,對這位族叔半點好感也欠奉,可聽到程老爺這麽說,他還是忍不住覺得有點牙酸。想來吃了大虧的汪道旻應該不止是牙酸牙疼,而是肉疼到極點了!畢竟,如今納糧開中名存實亡,都是直接到鹽運司交銀子換鹽引,相比那大宗花費,餘鹽所需要花費的稅錢反而是九牛一毛。如何從出價更高的私鹽販子手裏把鹽源搶過來,如何說動竈戶賣鹽,然後賺取暴利才是真的。
汪孚林當即問道:“所以汪道旻應該很痛恨程伯父?”
叫自己程伯父,卻對真正的族叔直呼其名,這樣鮮明的表态無疑足夠了。程老爺不禁笑了起來,語氣卻異常輕蔑:“所以,這次關于餘鹽的談判,是他東奔西走去聯絡了晉商和江右商幫,想要對我施壓。說是談判不出一個結果之前,誰也不許收購兩淮鹽運司所屬的竈戶餘鹽。他以爲拉上别人就可以壓過我?卻不想想他在徽商中間的名聲已經爛大街了!”
“原來如此。”汪孚林咂吧了一下嘴,随即虛心求教道,“許老太爺如今已經回了鬥山街許家養老,如今許大老爺執掌許家的鹽業生意,不知現下如何?”
“許大雖說是墨守成規之人,不及他父親遠矣,卻知道凡事與别人共進退。”程老爺的評價依舊很犀利,但終究還是比較正面的。他從汪孚林這些問題之中,已經明白其想知道什麽,幹脆又直白地說,“西溪南吳氏自從南明先生的外公回鄉養老病故之後,也已經不如從前。雖不像汪道旻這樣不智,但凡事優柔寡斷,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今攬總管事的吳天明在新安鹽商中排不進前五,瘦馬倒是養了十個八個,家底雄厚而已。”
如果說汪道旻是剛愎自用誤事,那麽西溪南吳氏就是好色誤事?
該了解的都了解了,汪孚林心裏已經有了些不成熟的想法,但不論如何,這種家事都是不能拿出來和程老爺這位鹽業翹楚商量的。于是,他很恭敬地謝過指點,接下來就借口要找程乃軒去道謝,告退離開。他前腳剛走,程老爺就一合手上的折扇道:“你這熱鬧看得如何?”
從程老爺身後那玉石大屏風後出來的,不是别人,竟是早起出門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碰上的呂光午,兩人竟然早就相識!卻隻見這位新昌呂公子在汪孚林剛剛坐的地方欣然落座,随即就笑道:“令郎和孚林兩人真是交情不錯,不過孚林這小滑頭說是來揚州逛逛,順便幫令郎拜訪一下你,我還以爲是真的,原來他竟然還身負重任,汪南明就不怕這擔子壓死了他?”
“誰讓汪南明的兒子現如今還不到十歲?”程老爺聳了聳肩,臉色複又凝重,“朝中首輔次輔顯然已經面和心不合,孚林卻還敢對邵芳如此強硬,莫非是得到了什麽消息?”
“汪南明自己都吃不準的事,又怎會對侄兒說什麽?”呂光午想到汪孚林之前一擲千金爲牛四,可接下來一面還沈應奎的欠賬,一面又賴邵芳的帳,他頓時笑了起來,“哪怕高拱在位,邵芳如此肆無忌憚,也是肇禍之源,也許這小子純粹直覺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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