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他再次很不情願地押人來見汪孚林,希望他帶上人趕緊滾蛋的時候,卻沒想到汪孚林請呂光午幫忙驗明了這兩個家夥的來曆,随即竟是提了一個讓他險些再次暴跳如雷的條件。
“邵大俠,這人既然抓到了,就勞煩你派幾個穩妥人,押解到徽州歙縣衙門吧。”汪孚林才不管邵芳是如何暴怒的表情,笑吟吟地說,“我還欠沈公子兩千銀子,煩請到歙縣義店賬面上找葉青龍支取,你當初既然也挾持過他,應該不會弄錯才是。至于欠邵大俠你那三千兩,還請見諒,我家底有限,才剛還了當初欠伯父南明先生的八千兩銀子,又翻修了家裏的老宅,現如今錢很不湊手,隻能回頭分批還你。”
自己派人押解自己的替身去徽州,然後還得到那讨回女婿的欠賬,而自己的那筆欠賬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拿回來……這汪孚林簡直是汪扒皮啊!
邵芳都快氣瘋了,憋了老半天終于還是憋不住:“那你呢?”
“鑒于上次被邵大俠挾持的經曆,我打算跟呂公子遊曆幾天,順便讨教一下武藝。”
就連小北也覺得,倘若自己是邵芳,面對汪孚林這可惡的口氣,也非得氣成内傷不可。果然,她躲在呂光午身後都能感覺到邵芳那勃發的怒氣。
“好,好!算我邵芳認栽,隻希望你真能練成個絕世高手,否則你今後小心點!”
汪孚林才不在乎邵芳撂下的狠話。他這兩年多大多數時候都在徽州,壓根沒有費心也從不打算去攪和到朝中那趟渾水中。既然如此,隆慶皇帝肯定還會縱欲而死,張居正和馮保勾結,再加上有後宮以及太子的支持,要赢過高拱是妥妥的。邵芳也就這點日子能得意了,他還有什麽好怕的?
可他不在乎,小北在乎。一幫人緊急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邵家,離開丹陽的時候,小北就忍不住把汪孚林拉到一邊提醒道:“你這人到一個地方折騰到一個地方,這次雖說沒惹出大麻煩來,可卻把邵芳給得罪到死了!雖說這家夥連着算計了爹兩次,是很可惡,可背後既然是那個高拱,你暫且收斂一點不行嗎?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日後高拱下台,爹升官之後,再好好整治他!”
汪孚林不由得笑了。他看了一眼距離不遠的嚴媽媽,因笑道:“你說得很對,但我要的隻是邵芳這半年到一年之内安分一點,不要再把手伸到徽州去,伸到我和你爹頭上來,這就夠了。至于得罪死了他,我不怕,如果怕,我幹嘛還去撩撥沈公子和邵芳一刀兩斷?放心,你什麽時候看我打過無把握的仗?”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小北低聲嘟囔了一句,皺了皺鼻子說道,“有時候你還不是就知道冒險?北新關暴亂,你說進去就進去,西湖浮香坊上說跳水就跳水,漢口鎮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踩進兩個商幫械鬥的事情。對了,還有個姓邵的,想當初你在徽州和壯班趙五爺對付那個邵員外也是,連張牌票都沒有,你就敢殺到人家家裏去抓現行,被人團團圍住不說,還差點折進去一個葉青龍!”
汪孚林聽小北竟然開始翻自己的黑曆史,登時滿頭大汗,隻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巴。可嚴媽媽在這裏,他隻好打躬作揖地說:“行行好吧,小姑奶奶,就這一次,下不爲例,這總行了吧?我之前和呂叔叔說好了去一趟揚州,你就和嚴媽媽帶上他們四個回歙縣,這樣路上也就安全了……”
“誰說我這就回歙縣?”小北沒好氣地打斷了汪孚林的話,随即揚起頭道,“我出來的時候,爹娘就都讓我看好了你,千萬别讓你一個人亂折騰。既然鎮江府過了江就是揚州,我當然跟你一塊去,省得你又找借口不趕緊回去。别忘了年底有科考,柯先生之前對我念叨一百遍了!”
這簡直是随身攜帶管家婆啊……不對,比管家婆更狠!
汪孚林頓時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覺。可等到小北得意一笑,跑過去和嚴媽媽一塊整理行李的時候,他卻隻聽嚴媽媽竟然對小北的話表示了實質性支持。
“淮揚那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和風月之地,你這女扮男裝在丹陽還不容易露出破綻,在揚州就難說了,回頭過江之後,我給你重新裝扮一下。”
既是事情辦完,一行人當然說走就走,當他們離開邵家的時候,邵芳簡直有一種送瘟神的慶幸。
呂光午又帶着汪孚林和小北特意繞到了牛四的住處,道别的同時,又在那些恰好在場的機工面前,說出了自己和牛四的師徒名分,一時引得這些人歡聲雷動,自覺有了靠山。至于汪孚林則是暫且隐下镖局的事情不提,畢竟,在丹陽邵芳的地盤開镖局,總得等到日月換新天的時候再說。至于牛四和喬翠翠的安全,他倒暫時不擔心。這兩位在花魁大會次日,又擺酒請了諸多機工并衙門三班六房,此刻又死活要送行,卻被呂光午制止了。
“孚林短則一兩個月,長則三五個月,還會再來丹陽。至于我,将來自有再回此地之日,你也可以到新昌去找我。好了,就此别過吧!”
汪孚林不過撫慰了牛四幾句,小北則是對喬翠翠叽叽咕咕說了不少,等到道别之後離城,一行人便走陸路趕在傍晚前到了鎮江府,宿了一夜後便過江前往揚州。本來這一程也可以走運河水路,但從丹陽到揚州不過百來裏路,兩天功夫就到,有從前暈船的小北在,汪孚林壓根不提水路這一茬。當次日傍晚,衆人終于進入揚州城時,小北忍不住東張西望,最後驚歎道:“這就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揚州?我還是第一次來。隻可惜現在四月了,不知道風景如何!”
前世今生,汪孚林也一樣是頭一回來揚州,所以他對這個地處東南,富庶程度不下于蘇杭松江,甚至猶有過之的大府,也是頗爲好奇。不過他總算知道自己此來揚州雖不是意想中的行程,可早已在去年就已經和汪道昆提過,因此很快就回過了神。
“揚州城我還是第一次來,兩眼一抹黑,投宿旅舍客棧的話,還是聽呂叔叔的吧。”
離開丹陽,汪孚林卻還是一口一個呂叔叔,師兄二字猶如忘記似的不提,可呂光午看他和小北相處,卻已經很明白這稱呼到底什麽意思。此刻,他微微一笑就開口問道:“揚州城内也一樣有新安會館,你确定不去那邊?要論屋舍條件,那裏比城中最好的客棧都要勝過一籌。”
“要錢嗎?”
汪孚林一本正經問出的這三個字,差點讓小北沒笑岔過氣,而呂光午也被逗樂了:“當然要錢!揚州又不是京師和南京,有趕考的舉子和士子,這是專門用來接待那些在揚州沒有宅院的徽商。知道這些都是大财主,裏頭從家具陳設全都考究了再考究,若不收錢,哪裏可能在揚州城最中心的地段維持下來?”
汪孚林聳了聳肩:“哦,我就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現在是窮光蛋一個,還欠着邵家一屁股債,哪裏住得起新安會館,還是住客棧吧!”
羊毛出在羊身上這種粗俗卻貼切的比方,聽得每一個人都忍不住想樂。雖說汪小财神的名聲更多的是恭維,和淮揚這些鹽商大戶比起來什麽都不是,可汪孚林戲稱自己窮,這實在怎麽聽怎麽滑稽。闵福和王六一兩個老卒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官人要是窮光蛋,我們這些特意把銀子從放錢取息的地方拿出來,然後放到義店拿紅利跟着發财的人算什麽?”
“就是,就連戚百戶也說,要不是爲了穩妥,他一定有多少錢都投在你那兒。”
汪孚林不禁汗顔,可幸虧戚良還有點風險意識,否則要是讓他拿着戚繼光的私房錢去利滾利,那壓力非得壓死人不可!
等到跟着呂光午前往他去過的一家客棧路上,小北策馬和汪孚林并排,這才低聲嘟囔道:“怪不得之前邵芳差點被你氣死,你這個汪扒皮!”
咱好男不和女鬥!
汪孚林純當沒聽見,心裏卻在計劃着回頭怎麽去拜訪一下程乃軒他爹程老爺。畢竟,他這次出來是被挾持的,葉鈞耀和蘇夫人也不會未蔔先知到他能輕易脫身前去揚州,所以當然不會讓小北給他捎帶上汪道昆的名帖,以及鬥山街許老太爺的名帖。所以,兩眼一抹黑的他隻認識一個程老爺,就得希望這位給他背書一下了,否則在揚州籍籍無名的他一定寸步難行。
“到了!”
聽到這一聲,汪孚林連忙擡頭,就隻見面前那座客棧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門前迎客的夥計殷勤而不誇張,熱絡卻又自然,幾句帶着淮揚腔調的問候上來,自讓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等到了一整個賃下的小院,看到屋子裏那一樣樣簡單卻又實用的家具,汪孚林立刻覺得滿意極了,打算接下來就去享受一下後世揚州城赫赫有名自己卻從來沒體驗過的水****。
找來夥計一問,對方立刻把汪孚林當成了了解行情的熟客,立刻笑道:“小官人這就問對人了,咱們揚州城别的不說,這浴室在東南卻是頭一份。聽說城裏最奢華的新安會館當初落成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在裏頭開辟了一大塊地方當浴池。瘦西湖那邊的富商建了溫泉莊子,湯池更多。至于城内最有名的浴室,要數開明橋的小蓬萊,太平橋的白玉池,徐凝門的陶堂,廣儲門的白沙泉,北河下的清纓泉,東關的廣陵濤。”
“至于距離最近的,那就是太平橋的白玉池了。宵禁之後回來也不打緊,他們那邊自有夥計會提燈籠送您回來。”
PS:唐揚州城最大,是當時僅次于長安洛陽的第三大城市,明清揚州城其實已經很小了。繼續求個小月票^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