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邵芳對女婿沈應奎的其他方面不太滿意,但能讀書是秀才,又有一身不凡的膂力和身手,最關鍵的是不喜沾花惹草,就連丹陽練湖這花魁大會,竟也是第一次參加,因此,他固然會挑剔沈應奎不求上進,太不會用心計,可在其他地方,卻一直覺得自己這女婿是最出色的。此時此刻,他包下了練湖邊上一座稍微有些偏僻的小酒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把沈應奎給訓誡了一番。
女婿如半子,邵芳平日對沈應奎又素來極其照應,因此沈應奎自是賠笑低頭聽訓。邵芳也當然不會提起自己連番算計汪孚林卻遭受重挫,能夠平安脫離徽州,那還是靠着挾持汪孚林這種狼狽經曆,隻能竭力把汪孚林刻畫成陰險狡詐卑鄙的典型。可是,他看着沈應奎那嘴上答應,臉上卻大不以爲然的樣子,就知道對方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也難怪,沈應奎自從上次見過呂光午之後,就将其奉爲師長一般,汪孚林又在外頭口口聲聲把呂光午叫做呂叔叔,沈應奎怎會相信他這一面之詞?
“唉,江湖詭詐,但朝中風雲突變就更加詭詐,你如此一條肚腸通到底,讓我今後怎麽放心得下?”
沈應奎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天生不喜歡和人鬥心眼,再說不是還有嶽父您嗎?”
如果沒有我時又怎麽辦?邵芳在心裏暗歎一口氣,卻知道說再多也是白搭。盡管如今朝中高拱情勢占優,但他總覺得心裏不怎麽安穩,然而高拱都有那樣的口信捎來,他不能再輕易跑到京師去抛頭露面,寫信更是不可能,也隻能把隐憂也好,不安也好,全都深深地壓在了心底。不論怎麽說,高拱也是熬過了嘉靖年間那段最艱難日子,又先後把李春芳殷士儋排擠出内閣的強人,更得天子信賴,隻要步調穩健,張居正縱是再有設計又奈他何?
一夜花魁大會結束,邵芳帶着沈應奎前腳剛回到邵家,後腳呂光午和汪孚林小北也帶着随從一塊回來了。昨夜嚴媽媽沒有跟着,而是留守在邵家,一見小北臉上還帶着宿醉的困意,趕緊硬是把人推回了房中補眠,少不得又客客氣氣提醒了汪孚林幾句。汪孚林心裏大叫冤枉,可還不得不乖乖答應着下次一定看好小北。
然而,對于他來說,如今最爲要緊的還是接下來的打算。徽州府衙那邊,就算知府姚輝祖再強勢,背後更有張居正,不可能無限期地扣着一個堂堂捕盜同知,他必須從邵芳這裏讨個交待才行!
當然,直接找邵芳是下下策。于是,同樣一夜沒怎麽睡覺的汪孚林先回房蒙頭大睡了一上午,等快中午了起床之後,便找人打聽了一下邵芳的女婿沈應奎在哪。得知此人上午興緻勃勃找呂光午練了一個多時辰,并未離開邵家,而邵芳卻正好不在家,他在心裏叫了一聲天助我也,立刻直接找了過去。
一進院子,他就看到精赤上身的沈應奎正提着一桶井水從頭往下澆了下去。盡管如今是四月天了,可井水冰涼刺骨,那身上頓時蒸騰出幾分熱氣。
“沈兄果然好體魄!”
“咦?”沈應奎轉過身來見是汪孚林,連忙丢下手中木桶,就這麽迎了上前,“汪賢弟找我?”
“沈兄還是換了衣裳再來說話吧。”汪孚林見沈應奎如此不拘小節,頓時笑吟吟地說,“真是羨慕你這好身體,不像我前次大冷天裏在西湖裏喝了幾口涼水,就被人逼着喝姜湯在床上捂了兩天。”
“哈哈,倒是我疏忽忘了!”雖說沈應奎有些好奇汪孚林大冷天竟然會去下西湖,可眼下自己這樣光着身子卻是不恭敬,他立刻告罪一聲回了房去。
他這一走,汪孚林環視這座院子,就隻見和他們住的客院幾乎沒有什麽太大差别,院子裏不見有下人,顯得寂靜而空曠。不一會兒,身着儒衫裝束一新的沈應奎就大步出來,剛剛還用井水沖過的頭發上,此時此刻也戴上了如意巾。可其他書生穿上身顯得文绉绉的行頭,沈應奎硬是穿出一種雄赳赳氣昂昂的英武來。汪孚林端詳着人不覺莞爾,随即就說道:“昨日相借沈兄兩千銀子,今日來見,本是爲了商讨這還錢的問題。”
“這急什麽!”沈應奎半點不在意地搖頭說道,“你若是不湊手,以後再還就行了!”
這人真豪爽!
如果是邵芳,坑了也就坑了,可坑沈應奎的話,汪孚林就覺得過分了。他想了想,當下笑道:“那這樣,聽說丹陽全魚宴是有名的,一塊去品嘗如何?”
沈應奎這才露出了喜色,二話不說點點頭道:“也好,不過我也算是丹陽半個地主,我做東,汪賢弟你可别和我客氣!對了,呂公子那……”
不等沈應奎說要相邀呂光午,汪孚林就立刻輕咳一聲道:“其實呂叔叔昨晚剛收了牛四爺爲徒,在畫舫教了他整整一晚,一宿未眠,這時候肯定正在房中休息,回頭再邀他就是。”
沈應奎這才剛知道呂光午竟然在丹陽收徒,一時間啧啧稱羨,仿佛很遺憾爲何不是自己這麽好運。一直到了丹陽城中一座以江鮮出名的酒樓,他還在那糾結,直到汪孚林一口答應回頭幫忙說和,他才沒了懊惱之色。
這全魚宴自然不止是十道八道江魚這麽簡單,卻是看人頭給分量,正好能讓人吃得暢快,卻又不至于過飽。從紅燒鮰魚、刀魚面再到秧草鳜魚、糟熘魚片……七八道菜吃得唇齒留香,汪孚林頓時有些遺憾這次被邵芳挾持上路,來不及帶上辣椒,否則還能來一道香辣魚塊過過嘴瘾。
兩人一來一去,很快就混熟了,沈應奎自然而然就問起汪孚林剛剛說的下西湖,當聽說陳老爺設下鴻門宴,又讓名妓****,汪孚林竟然撲通一聲跳下水,然後栽贓了那個柳如钰推他下水,他差點爲之噴飯,卻是拍着桌子說:“好,汪賢弟你真對我脾胃!我對青樓女子其實不能說瞧不起,如昨晚喬姑娘那樣的,那真的叫人豎大拇指,可有些矯揉造作的實在讓人生厭,你說的這種一面苦苦哀求一面還下手暗算的,有那下場真是活該!”
汪孚林說這件事,也是爲了進一步試探一下沈應奎的爲人,這時候終于差不多放心了。因此,他當即笑着說道:“沈兄這作風果然英傑,和令嶽父大不相同……啊,看我說的什麽話,這道河豚做得真是鮮美,我從前生怕有毒,從不敢吃……”
盡管汪孚林突然岔開話題,沈應奎還是聽清楚了那前半截,倏然面色一沉。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筷子,聲音冷冽地問道:“汪公子你把話說清楚,我家嶽父乃是赫赫有名的丹陽大俠,怎是我能比的?你到底什麽意思!”
就這麽一瞬間,汪賢弟就變成了汪公子,汪孚林不禁暗歎,但同樣确定,邵芳沒有對女婿提及此事。他同樣放下筷子,淡淡地說道:“沈兄既然逼問,那我也就實話實說了,你知道我此次爲令嶽父請到丹陽做客,究竟是爲什麽?”
不等沈應奎追問,他就繼續說道:“邵大俠雖是人稱丹陽大俠,但隻因爲一點恩怨,竟是煽動群盜齊聚徽州,而後在歙縣令葉縣尊有意放出一名盜匪追查此事的時候,又煽動新任徽州府捕盜同知因此興師問罪,事情敗露,他當初在湖廣的案底被曝光,就挾持了我,這才得以平安脫身。”
盡管汪孚林言辭簡略,可該說的還是都說清楚了,沈應奎不禁又驚又怒,脫口而出道:“這不可能!”
“如果不是呂叔叔出手相救,隻怕我這時候還不得自由。要說整件事的起因,在于當初的湖廣漢口鎮。”
有道是疏不間親,可汪孚林知道邵芳那下場,此刻幹脆決定先把沈應奎點醒再說。接下來,他說得很詳盡,甚至連湖廣巡按禦史雷稽古繪制影子圖形,如今邵芳在湖廣乃至于徽州全都遭到了通緝一事也如實告知,至于王二狗的化名,他就暫且隐下了,以免沈應奎受的刺激太大。臨到末了,他方才說道:“原本邵大俠到了高資鎮,已經打算放了我,但我來都來了,便索性和呂叔叔一塊到了丹陽。畢竟,徽州這樁案子,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收尾!”
此時此刻,沈應奎聽着大俠那兩個字,不禁覺得異常刺耳,更讓他心裏如同針刺的是,聽汪孚林的口氣,呂光午很清楚邵芳的那些舉動,可之前他請求指點的時候,呂光午一點口風都不露,竟然對他還一如往常!早知道如此,他就回常州去了,哪裏還會留在丹陽如此丢人現眼!
嶽父怎麽能這樣做,又爲什麽要這樣做?
沈應奎臉脹得通紅,汪孚林順勢說道:“既然對沈兄說了這些,我希望你勸告一下邵大俠。既不是官府中人,何必管朝堂傾軋?”
勸告?須知昨夜他還在對自己說,要多用用心計……沈應奎一言不發徑直起身,等走到包廂門口時,他才轉過身來深深長揖,随即有些艱難地吐出了一句話:“汪賢弟,我先代嶽父給你賠個禮。”
見沈應奎消失在門外,汪孚林雖說覺得如此必定有傷那對翁婿的關系,卻也不覺得後悔。
盡管理論上的株連很少會牽涉到出嫁女以及女婿,可邵芳牽扯到朝局太深了,天知道以後怎樣?沈應奎這樣一個昂藏漢子,要因爲邵芳倒黴那就可惜了!而且無論如何,這一席話總能夠倒逼一下邵芳!
PS:不類就是不似的意思。話說流浪的蛤蟆同學回來啦,新書《一劍飛仙》火熱更新中……說實話我還是最愛那本《仙葫》,前些天掃完了烏賊的老書《滅運圖錄》,看到元神合道還覺得懷念。方想月底也會發新書,所以說這風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