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堂屋内,當汪道蘊聽到風風火火的兒子問了那一句之後,他的回答也異常幹脆。見汪孚林那一張臉有些難看,他頓時覺得老大不痛快。
“怎麽,我好歹是一家之主,你的婚事昆哥特意吩咐,讓我不要着急,不要造次,現在連其他人的婚事我都管不得了?你如今翅膀硬了,本事大了,就連我這個爹也不放在眼裏,什麽都要自己包辦不成?”
要是别的兒子,聽到父親出這樣的誅心之言,老早就撲通跪下請罪了,可汪孚林從來就沒有這種意識,此刻他心裏更不痛快,竟是站在那裏沒做聲。而吳氏察覺到父子倆人之間的氣氛越來越不對,本來埋頭做針線的她不小心刺到了手指,忍不住輕輕哎喲了一聲。聽到她這一聲,不但汪孚林立刻看了過來,就連汪道蘊也趕緊扭頭,一看到那潔白的棉布上殷紅一片,汪道蘊登時趕緊過來一把奪了東西丢在旁邊的針線籮裏。
“都已經點燈的時候了,還做什麽針線,這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
“娘,要不要裹一下傷口?幹脆我去找些白藥來?”汪孚林則純粹是松了一口氣,趕緊沒話找話說。
見父子倆不約而同全都隻盯着這麽一件事,吳氏本來那滿腔擔心頓時化作了溫情。不意想汪孚林說話間已經轉身出屋子去了,外頭不一會兒就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她不禁嗔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将受傷的手指含在嘴裏吮吸了一下:“好端端的對雙木說這麽重的話幹什麽?孩子大了,不過擔心問一聲,你吃什麽藥了發這麽大火?”
“我……”汪道蘊頓時啞火了,老半晌才悻悻地說,“我回松明山,人人都說我生了個好兒子。我在這歙縣城徽州府城,人人也都說我生了個好兒子。我好歹是他爹,人人眼裏卻都隻有他。今天也是,外頭那麽大動靜,他回來不先說一聲讓我們安心,一張口就先問提親的事,這實在太不像話了!”
這時候門外的汪孚林已經從汪二娘那拿了白藥,可還沒進門就聽到這話,臉頓時更黑了。可下一刻,他就聽到裏屋傳來了吳氏的聲音:“他肯定是從下頭人那兒聽到了風聲,所以來問問。不論是他自己的事,還是小芸小菡的婚事,又或者是金寶的婚事,他來問一問,這不是很正常?至于你說外頭那麽大動靜,他都平安無事回來了,不先禀明那也沒什麽好挑的。”
“可我不想再看到他那一身血淋淋的衣裳進門!”汪道蘊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那天你難道沒有心驚肉跳?我都快吓死了,隻想着哪怕和從前那樣子困窘也沒關系,背着一身債也沒關系,隻要他别這麽危險就行了。他還不到二十,管那麽多危險的事幹嘛?”
汪孚林原本對應付老爹已經有些耐性不足,此刻聽到這些,他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回歙縣家中這些天的言行舉止,深刻感到确實是禮貌有餘,親切不足,至于真正的敬意……好吧,對吳氏還有點兒,對汪道蘊确實很少。可是現在聽到裏頭的父母争論這些,他忍不住覺得,那種父子母子之間原來很疏遠的感覺,不知不覺拉近了不少。于是,他竟是沒有立刻進屋,而是決定再繼續維持偷聽狀态。
隻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背後,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那鬼鬼祟祟地站着,同樣耳朵豎起高高的。至于本該在堂屋伺候的龍媽媽和小菊,對于外頭這三位完全沒規矩的行爲,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的她們竟是全都默契地往外退去,幹脆裝成了完全沒看見。
“隻不過今天的提親,實在是太滑稽了!金寶這才多大,竟然有人迫不及待要替自家女兒提親,還口口聲聲說有多少陪嫁,現在定親,過個五六年迎娶正好……”
竟然不是汪二娘,而是金寶?那個傻小子,給他通風報信,竟然不知道真正的主角是自己!
汪孚林隻是在心裏想,可汪二娘和汪小妹就沒這麽沉得住氣了。汪小妹更是瞪大了眼睛嚷嚷道:“金寶要娶媳婦嗎?哥都還沒娶嫂子呢,他怎麽這麽快?”
一聽到汪小妹這嚷嚷,汪孚林就知道事情不好,回頭瞥見汪二娘已經趕緊把汪小妹給拖跑了,他便裝成剛要來白藥的樣子,立刻打起門簾進了門。見汪道蘊已經站起身來要出門查看,他就趕緊解釋道:“是二娘和小妹擔心娘的手被紮了,所以跟我過來,沒想到正好聽見爹娘你們在裏面說話。”
他一面說,一面把小瓶白藥送到了吳氏面前,見她搖頭笑說用不着,他這才順勢在吳氏身邊坐下,繼而擡頭問道:“爹,金寶那提親怎麽回事?”
“一個土财主,聽說金寶今年第一次考就考過了童生,所以慕名想來結親,一開口就說到時候有多少兩銀子,多少頃土地,幾進宅子的陪嫁,多少家人跟過來……笑話,松明山汪氏什麽時候要權衡陪嫁來娶媳婦?人早就給我趕跑了!”汪道蘊說這話的時候,赫然有些面紅脖子粗的惱火,“金寶他親爹當年還得叫我一聲叔叔,雖說并不是很近的族親,可現在既然金寶要叫我一聲祖父,我怎麽能随便給他挑個庸俗不堪的土财主女兒?”
對于汪道蘊這一下子變得是非異常分明的三觀,汪孚林一下子聽得呆了。而門外竟是在同一時刻傳來了兩聲小小的歡呼,顯然是汪二娘和汪小妹依舊忍不住,還是過來偷聽結果了。聽到緊跟着的急促腳步聲,知道這兩個小丫頭極可能會擺出姑姑的架子去對金寶分說這事,他不禁輕輕一拍額頭,卻是真心實意地對汪道蘊說:“幸好爹不爲外物所動,某些希圖名聲的人打錯了算盤。”
“你都知道事業未立,何以家爲,金寶難道不是?”汪道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繼而沒好氣地問道,“外頭的事你就不對我和你娘說說?”
剛剛在外頭聽到二老牽挂外間危情,汪孚林也就不再隐瞞,用比較中肯的語言大體上描述了一下。
得知盜賊們一舉成擒,而且參與整個圍捕行動的壯班和快班沒多大損傷,戚良和戚家軍老卒更是連一根汗毛都沒掉,至于那不低的成本,則都是胡椒面費用,汪道蘊那張臉頓時變得非常精彩。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忍不住問道:“這胡椒面抓人的事,誰教給你的?”
“爹,和我上次在縣尊書房裏面粉砸人一個道理,靈機一動,不用人教。”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暗自想道,這要是老爹知道原版都是生石灰撒人眼睛,是不是會氣得吹胡子瞪眼,又或者直接氣昏過去?
“你這好好的心思,怎麽就不用在讀書上?”汪道蘊才教訓了一句,繼而想到了自己不止是屢試不第的秀才,而且十二年間四次科考,兩次連二等都沒進,壓根沒資格去考舉人,兩次進了二等去考舉人卻名落孫山,這訓誡兒子的底氣有些不大足。于是,胸中氣悶的他幹脆甩手進了東屋,還是吳氏笑着把汪孚林給送出了門。總算這時候,院子裏已經空了。
“你爹就是這樣的人,一會兒氣消了就什麽事都沒了。”說到這裏,吳氏便笑着端詳了一下汪孚林的身量,“娘本想着過年的時候,給你們幾個都做一套新棉衣,可現在看來是趕不出來了。就給你一個人先做一身,也算是娘還了心裏的愧疚。”
汪孚林本待推辭,可看到吳氏舉手摩挲着自己的臉龐,他不禁身體有些僵硬,到了嘴邊的話也隻能吞了回去。總算等到吳氏放下了手,他剛想告退回自己屋子,卻隻聽吳氏低聲說道:“我和你爹之前去過縣衙官廨好幾次,葉縣尊和夫人着實是慈厚人,葉家兩位小姐也都很好,我看着都喜歡。不過若是可以,你就成全一下你爹……唉,别說你不是兼祧,就算你兼祧兩房,也不可能兼收并蓄,做人要知足。”
聽到這話,汪孚林簡直要傻眼了——開什麽玩笑,這年頭又不流行娥皇女英,他别說沒那賊膽,連那賊心都沒有好不好!吓出一身冷汗的他趕緊試探吳氏這奇葩的想法是從哪來的,最後得知是老爹之前拜訪葉縣尊後回來的感慨,什麽我要是孚林,我也會左右爲難,他簡直有些無語了。
剛覺得老爹靠譜一點兒,現在看來,他還是想錯了!老天保佑這家夥千萬别把這種感慨透露給别人,否則他真是要沒臉見人了!
無奈至極的汪孚林隻能旁敲側擊對吳氏提了提,無非是讓老娘好好管一下老爹諸如此類。等到他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了自己在穿堂東邊那間不大不小的屋子,正好撞見汪二娘和汪小妹樂呵呵地從金寶那出來,跟在後頭送人的金寶臉漲得通紅,等瞅見他時,竟是一溜煙躲了回去。顯然,對于讀書天賦奇高的金寶來說,對婚姻兩個字當然不會像同齡人那樣懵懂。
正因爲如此,當汪孚林收拾過後上床躺下的時候,心裏想的卻是日後恐怕二十出頭就要被人叫祖父,而自己不論娶誰當妻子,過門就當娘,沒多久立刻就要升格當婆婆,弄不好孫子比親生兒子來得都快,他忍不住哀嚎一聲拿了被子一把蒙了頭。
都是當初一念之差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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