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如今住的縣後街的這座宅子,他和妻子帶着龍媽媽和小菊以及衆多行李一搬進去後,就得知兩個女兒住在最後一進,也就是内院的東西廂房,汪孚林和金寶住在穿堂的左右室,正房卻一直空着。對于這樣守禮的兒子,他無論如何都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來。
由于今天家裏正好人多,明廳屏風後頭,吳氏帶着汪二娘和汪小妹款待蘇夫人葉明月小北和許薇。明廳前頭,汪道蘊則是和汪孚林以及金寶秋楓同席。難得一家人這麽齊全團聚吃飯,汪道蘊有心擺出父親的架子訓誡幾句,可每每在汪孚林的注視之下,到了嘴邊的話不由自主就換了詞。
比如本想教導他好好讀書的,說出口卻變成:“你還年少,功名之路還長,讀書不要操之過急。”
本想讓他少分心在商場上,可語到臨頭卻變成:“我徽州儒賈不分家,你隻按照自己喜歡的去做就行了。”
幾次三番下來,汪孚林不由覺得,自己這位老爹除了做事有時候不太靠譜,這說出來的話像模像樣,還行啊!尤其是看到汪道蘊對于本來隻是遠房族親的金寶噓寒問暖,赫然一副慈和老祖父的樣子,就連對秋楓也很親切,他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暗想至少不用擔心接回來父母卻鬧家庭糾紛。等到這其樂融融的一頓飯終于吃完,汪孚林想起剛剛分了一大半的禮物,等飯桌碗筷收拾下去之後,就開口說出了下午的安排。
第一,當然是去見一見葉大炮。第二,他會去一趟鬥山街許家,然後去探望一下大姐汪元莞。
汪道蘊從前做夢都沒想到,自家會和縣尊成爲門對門的鄰居,而且這走動的頻繁程度簡直和親戚别無二緻。至于鬥山街那位許老太爺,他從前也就是長女婚事的時候見過一兩次,可現如今人家的孫小姐跑到自家做客串門,還笑吟吟地叫他汪叔叔。因此,對于汪孚林要去這兩處回拜,他自然半點意見都沒有,反而一再提醒禮物要帶好,禮數要周全,險些就沒說自己也要一塊去。
在汪孚林看來,去縣衙知縣官廨那是常來常往,根本和做客或者拜會兩個字搭不上半點關系。正因爲如此,就連許薇也被蘇夫人母女三人給一塊捎帶了過去,隻不過女眷們說女眷們的話,他自己去找葉大炮說正事而已。熟門熟路到了書房,書童殷勤地推開了門,他就發現除了葉縣尊,還有兩個熟人在,卻是刑房吳司吏和戶房司吏劉會。見兩個三班六房頭面人物趕緊見禮不疊,他笑着擺了擺手,随即對葉鈞耀拱了拱手。
不等吳司吏和劉會知機地告退走人,汪孚林便開口說道:“先和你們兩個打個招呼,回頭有事情也需要你們兩個搭把手。”
葉鈞耀本來正急着從汪孚林問汪道昆究竟能不能指點一下自己将來的路怎麽走,聽到汪孚林這麽說,頓時有些意外。眼見得吳司吏和劉會連聲答應出了屋子,他就急不可耐地問道:“孚林,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賣關子這種事,汪孚林自然不會在葉大炮面前做。他很爽快地把汪孚林關于按察佥事、監察禦史、六部主事這三條路擺在了葉鈞耀面前,而後一一分析利弊,見葉大炮那一張臉表情變幻不定,他就開口說道:“禦史就是朝中大佬手中的刀槍,人家指哪你打哪,除非是在外巡按。可剛直如雷稽古,也需要元輔高閣老這樣的靠山。而六部主事,是在六部最低一級的官員,縣尊不論如何都是曾經主理一方的人,是否能受得住閑氣?”
葉大炮頓時郁悶了,好一會兒才讷讷說道:“做小伏低這種事,我好像已經不大習慣……”
汪孚林不由得笑了:“所以,按察佥事,也就是南直隸的分巡道一職,理應是縣尊任滿之後最好的選擇。但這是連升三級,就憑縣尊之前的那些功勞政績,恐怕還遠遠不夠。南明先生指了一條路,他曾經在湖廣保奏了一位捕獲巨盜的縣令,雖說不少禦史都揪着說其中有些細節存疑,這位縣令不該驟然升遷過速,但最終朝中的答複卻是,可授予分巡一道的按察佥事。而因爲分巡道暫時沒有出缺,讓他暫代縣事,一等有缺立刻填補。”
幸虧自己在歙縣當縣令之後得了汪孚林這個智囊,否則哪會有汪道昆這個級别的高官替自己剖析,這可少走了很多彎路!
葉鈞耀頓時喜形于色,可緊跟着,他一下子想到了近來另外一件事,興高采烈登時變成了愁眉苦臉。他看着汪孚林,歎了一口氣說:“孚林,你才大老遠剛從湖廣回來,我原本該讓你歇一歇的,隻不過,最近某些風聲有點詭異。”
“風聲?什麽風聲?”
汪孚林頓時詫異了。之前回家的時候,正好一大幫子人都在,其中還有葉明月這樣聰明到讓人抓狂的大小姐,有小北這樣動辄爬窗戶到屏風後頭偷聽的另類千金,可葉明月也隻暗示了一下老爹好像跑知縣官廨有些勤,其他的都沒說,怎麽聽葉大炮這口氣仿佛是遇到了麻煩?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不是跟着你的義店倒騰預備倉裏那點糧食,于是低買高賣,從無到有把糧倉給填滿了一大半,現在總共存了七千石糧食嗎?不知怎的,有人放出風聲說我利用公費銀子與民争利,攢了三五千黑心錢,全都挖坑藏在縣衙裏。這消息就是你回來之前大約十來天開始流傳的,我特意吩咐要瞞着夫人,明月和小北畢竟也就是在許家這樣的富貴人家走動,所以也不知情。”
汪孚林頓時眉頭大皺。他當然不會認爲有人放出這種消息,那是爲了幫助葉大炮刷名聲。事實上預備倉這檔子事,他是準備在葉大炮升遷的時候作爲殺手锏的。現在被人用這種貪賄流言的方式傳出去,實在是浪費了大好的政績。而且,幕後那人這是究竟想要幹什麽?
“孚林,孚林?”
葉鈞耀連叫了兩聲,見汪孚林終于回過神來,他就幹笑道:“算了,想不通就别想,我之前也整整想了好幾天,就是想不明白。要說我到任以來,雖說也曾經得罪過不少人,可要說汪尚甯之輩早就被我給整怕了,舒邦儒更是窩在績溪,連賦稅都收不齊全,新知府上任之後還把他給訓了一頓,成不了氣候。至于出了徽州府,誰還知道我葉鈞耀是誰,不至于有人這麽煞費苦心來對付我。”
對于葉鈞耀的自我定位,汪孚林表示很贊同。可他正是因爲放眼徽州一府六縣,怎麽都不覺得有誰會用這種方式來給葉大炮添堵,此刻不由得心中一動。倒不是說他想通了這背後是誰在搗鬼,而是想到了這流言可能會引來的另外一種效果。
“縣尊,你可查過流言是從哪來的?這些天有沒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從外鄉回徽州的人,是否有提到在徽州外頭的地方也聽到過?”
“查過,吳司吏和趙班頭倒沒少費勁,可沒什麽線索。畢竟眼下傳言此事的人少,萬一弄巧成拙,人人都這麽說就麻煩了。至于你說的最後一條,我倒是沒注意。”汪孚林這一連三個問題,葉鈞耀能夠回答的隻有前兩個,但他須臾就恍然大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莫非你真覺得這些留言不是從徽州一府六縣而起,而是打從外頭傳進來的?不至于吧,我又不是什麽名頭很大的名士又或者能吏!”
“但這一條不可不防。”汪孚林先是提醒了一句,随即便低聲說道,“其實我剛剛想的是,若是真的外頭有這樣的流言,那些利令智昏的江洋大盜,會不會因爲心懷觊觎而跑到歙縣來?”
“這個……不大可能吧?”葉大炮不太确定地說了一句,随即眼睛一亮,立刻一拍巴掌道,“不過這一條是不是可資利用?不如這樣,如果真的是徽州以外有人這麽傳言,咱們就索性将計就計,萬一因此有貪婪之輩到歙縣踩點,這不是現成的誘敵深入一網打盡?如果上頭那些衙門因此存疑,又或者其他什麽官員因此盯上了我,我也很歡迎他們過來好好查一查預備倉,給我一個公道嘛!”
這是葉大炮嗎?長進太多了!
汪孚林思來想去,雖覺得這有點急功近利,可他對于汪道昆指的這條明路本來就有點心裏犯嘀咕,再說那時候自己的第一想法也是釣魚執法,此刻不得不承認葉大炮順着流言的方向想到了這個,倒也不失爲可用之計。進一步商量了一下之後,他就點了點頭,随即開口說道:“我正好想打聽一下揚州鹽業那邊的狀況,打算派幾個人去淮揚,這樣就不用特意吩咐人去做這件事。幹脆回頭找吳司吏劉司吏趙班頭他們一塊商量一下,看看這件事該怎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