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卻壓根沒有答複眼巴巴的掌櫃,而是先詢問蘇夫人等人何時抵達。得知人半個月前就到了,如今住在之前賃下的那兩處小院,他微微點頭,立刻請柯先生和小北先過去會合,自己則是又另外多租賃了一處小院,親自安置呂光午的三個弟子謝榮等人。三人全都是曾經出外遊曆過的,對于杭州并不陌生,但因爲他們皆非殷實人家出生,出門在外省錢爲上,此次被汪孚林請出山後,又得到如此禮遇,自然對将來更多了幾分信心。
須知亂世出英雄,而到了太平盛世,便是一條龍,也隻能窩在淺水之中!
三人當中,年紀最小的羅續對于杭州最熟悉。他曾經在這裏住過好幾年,想當初呂光午和顧子敬遊僧寺被戲弄,呂光午大戰僧兵,正是那時候還是小童的他跑去浙直總督府搬的救兵。此時此刻,見汪孚林安置好了自己這些人,拱了拱手就要離開,他突然開口叫了一聲:“汪公子。”
見汪孚林立刻轉過身來,羅續躊躇片刻,最終開口說道:“不管汪公子之前所言之事是否能成,我都想先謝謝你一聲。不瞞你說,我曾經去過薊州,想要投效戚大帥麾下殺敵,然而戚大帥說,他成名于浙東,若是一再收納浙東豪傑,隻怕會招人疑忌,因此贈金送我回來。我至此心灰意冷,便想在家鄉當個尋常農人算了。隻是,一想到跟着呂師多年苦練的武藝就此白費,我實在是心中不甘。”
其他兩人甚至家境還要比羅續更還不如,兼且南北氣候以及人物風俗都不同,他們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大老遠跑到北方去從軍,所以,此刻羅續起頭,他們連忙先後都謝了汪孚林。年紀最大的謝榮更是樂呵呵地笑道:“說實話,我之所以答應固然是因爲呂師推薦了我,可這些年在新昌窩着,一身筋骨都要生鏽了。畢竟,呂師威名遠播,新昌城中内外,惡少地痞絕迹,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場,卻隻能師兄弟之間交手,希望到了镖局後,能夠多打兩場!”
汪孚林頓時笑了:“各位實在太客氣了,說來應該我謝你們才對。若非呂公子,我就是踏破鐵鞋,也找不到武藝高強,人品高潔的高手,這次新昌之行能得諸位鼎力相助,實在是我之大幸。至于各位說要打個痛快,那是一定的,镖局牌子一旦真正挂出去,隻怕上門找茬的會多如牛毛,到時候就要靠各位出馬應付了。”說到這裏,他深深一揖,這才轉身離去。
這一别就是一個半月多,衆人甫一重逢,自然是有的是私話要叙。小北已經在水路這一程充分調整了心情,汪孚林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對衆人津津樂道于呂光午和汪孚林的那場比試。她本來就頗通武藝,這一番解說繪聲繪色,簡直和專業解說員似的,說到汪孚林無賴耍詐的時候,她壓根沒在乎人的臉已經變黑了,末了才笑吟吟地說:“不過,呂叔叔對他評價還是挺高的,說他有悟性。”
“是啊是啊,所以呂公子之前已經改口叫了我一聲師弟。”汪孚林挑了挑眉,閑閑地說,“既然你口口聲聲呂叔叔,這時候是不是該叫我一聲汪叔叔?”
這一次,汪二娘和汪小妹最忍不住,先是撲哧一聲,而後笑得前仰後合。金寶和秋楓使勁憋着,可架不住葉小胖哎喲一聲翻了椅子,後腦勺撞到牆壁,卻還在笑個不停,他們忍俊不禁的同時,趕緊都轉過身去拼命遮掩。柯先生和方先生那是老油條了,這會兒隻做看戲狀。葉明月自然知道汪孚林是故意的,嘴角微挑不做聲,就隻見小北臉上漲得通紅,一跺腳到蘇夫人身邊就告狀道:“娘,你看他,當長輩當上瘾了!”
蘇夫人似嗔似喜地掃了汪孚林一眼,汪孚林頓時有些讪讪的,趕緊一本正經地說道:“掌櫃剛剛說陳老爺似乎在找我,挺急的,事關他這家客棧是否會被拆的問題,我既然人稱急公好義,當然得去看看什麽情況。你們繼續聊,我先過去了!”
眼見他就這麽溜了,而小北氣鼓鼓地站在那兒,葉明月頓時笑了起來:“誰讓你嘲笑他比武耍無賴,他總共才跟着何先生學過幾天劍法,怎能和新昌呂公子相比?輩分本來就是各論各的,你見到何夫山先生不是也叫叔叔?從這一邊算起來,輩分就平了,你呀,就是鬥不過他的心眼。”
小北這才醒悟到被汪孚林耍了,登時大爲不忿,可這氣來得快去得快,轉眼之間就消了。想起沒見葉老太太,她頓時東張西望了起來。在甯波那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她對葉老太太這位祖母已經沒多少發怵了,倒是多了幾分敬愛,此刻忙問道:“祖母呢?她之前不是說要跟着娘和我們去歙縣的?”
“哪裏就真去,不過是幹晾你那些伯父伯母,發一下脾氣,免得日後再有人使心機而已。地方官不能帶家眷這一條,雖說如今早就沒人奉行了,可終究不能太過分,你祖母也是爲了你爹着想。這次是二老爺把她接了過去,想來再也不敢苛待她老人家,等過年我們再回去探望就是了。”說到這裏,蘇夫人想起此次帶上的幼子,心裏對婆婆不禁平添幾分尊重,繼而便岔開話題道,“對了,你和明月的項圈,還有其他那些寶石,都已經鑲好了。”
小北一愣神,就隻見汪二娘和汪小妹已經上來了,争着讓小北看手中的赤金鑲紅藍寶镯子,汪二娘耳朵上那一對藍寶耳墜亦是泛着幽光。等到葉明月笑着拿了項圈上來,就隻見居中那一顆紅似火的大紅寶石之外,作爲陪襯,四周還鑲嵌着好些珍珠,她不自然地任憑葉明月給自己戴上之後,恰是襯托得臉龐瑩白如玉。她正想說自己不習慣這樣沉甸甸的東西,可看到葉明月那同一款式,隻有主石乃是一顆碩大藍寶石的項圈,她就沒話說了。
“就連明兆,還有金寶和秋楓,我也讓匠人用金子鑲了之後做成小墜子,吊在玉墜上倒是不惹眼。”
聽到全都有,小北這才松了一口氣,随即卻突然想到另外一個問題:“等等,這麽重的項圈,得多少金子,誰出的錢?”
“當然是你祖母。”見小北目瞪口呆,蘇夫人便笑道,“孚林送寶石,我們總不能白拿他的,再說又不是實心,沒用多少金子,你祖母拿出了體己的金子要給你們打首飾,順便給小芸小菡和金寶秋楓見面禮,于是就一塊做了。就連許家九小姐的金簪,也一塊鑲好了,當然,是用小芸的名義送給許家九小姐的,否則不好聽。”
汪孚林當然不會想到,葉老太太嘴裏說這是收他的禮,一轉身卻又拿出了金子給衆人打首飾,甚至連汪二娘汪小妹以及金寶和秋楓都給包括在内了。打趣了小北之後,他找借口溜之大吉,确實徑直去找了掌櫃,可卻撲了個空。據客棧的小夥計結結巴巴地說,掌櫃竟是沒有讓别人送信,而是親自去找陳老爺了。他本想打探一下陳老爺那兒究竟遇到了什麽難題,可幾個小夥計全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早知道就先向蘇夫人打探打探,省得和這幫小夥計纏夾不清。
如果這會兒再出門去其他地方,那顯然是要把陳老爺氣瘋的節奏。所以汪孚林後院回不去,索性就在客棧前頭二樓找了個雅座,自得其樂地喝喝茶乘乘涼。此時此刻已經快要傍晚了,一整天的暑熱終于褪去,而且沒有空調尾氣之類的龐大熱源,清風習習而來,再加上土制的人工大風扇,坐了不一會兒,渾身的汗水和燥熱就漸漸沒了。正當他尋思着是否要找幾本書看看的時候,就隻聽樓下一陣馬蹄聲,随眼一看,竟是身材發福的陳老爺自行翻身下了馬背。
看上去還真是……十萬火急啊!
下一刻,随着一陣咚咚咚的踩樓梯聲,陳老爺竟是一氣沖上了二樓,當看到臨窗雅座的汪孚林時,他立刻毫不猶豫地快步到其面前,卻是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我要在這兒談要緊事,若是各位客官願意騰地方,我奉送每人五兩銀子!”
汪孚林聽這砰地一聲,還以爲陳老爺又要在自己面前逞威風,沒想到這竟然是驅趕閑雜人等的招數,倒是對這位刮目相看。也許是陳老爺氣勢洶洶的樣子有點碜人,也許是五兩銀子的誘惑着實不小,不消一會兒,剛剛還在這兒的七八個客人全都先後離座而起,自然有守在樓梯口的一個随從負責給銀子。等到人全都走了,陳老爺在汪孚林面前一屁股坐下,随即咬牙切齒地說道:“汪小官人給我找的好差事!”
“此話怎講?”
陳老爺看到汪孚林那張訝異的臉,恨不得一拳打過去,可事情是他自己主動答應下來的,還是在許老太爺面前答應下來的,此刻隻能暗自埋怨自己嘴欠,太好騙,竟然中了這麽一個大圈套。他恨恨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氣急敗壞地說道:“邬部院要我勸服湖墅到北關那些打行洗心革面,另找正經行當做,要不就想辦法安置他們。你知不知道,這些家夥不但不服管束,這幾天更是鬧将起來,竟是直接堵了我在湖墅的好幾家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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