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次是借着邬琏的虎皮做大旗,這才和陳縣尊搭上話,哪裏就能如同當初和葉鈞耀一樣,因爲同仇敵忾而結成了統一戰線。隻不過,據毛鳳儀從陳縣尊的親随那裏打探得知,陳縣尊的性格粗疏,上任之初犯了好幾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再加上北方人和南方人的脾性本來就是天壤之别,他和本地大戶打過兩次交道後就敬而遠之,既然沒有群衆基礎,三班六房又都是老油子,當然至今還是和當初葉鈞耀一樣的菜鳥縣令。
那時,汪孚林在陪人微服視察了一下城中幾處集市後,便通過所謂邬琏的告誡,把當初葉大炮在縣衙之中一來二去打好基礎當例子給解說了一下。也許是因爲他的年紀太容易讓人放下警惕,也許是因爲邬琏的牌子非常好用,也許是因爲這位北方大漢的陳縣尊好容易在放眼皆敵的甯波聽到真心話……總而言之,當他提出請求,希望陳縣尊在葉家發生某種态勢的變化之後,立時升堂審理這樁分産糾紛,而且提供了戶房孔司吏的罪證之後,一切水到渠成。
這就是公堂上反映不出來的幕後交易!
所以,次日依言前去拜見鄞縣陳縣尊的汪孚林,便不再是于縣衙三堂會晤了,而是登堂入室直入書房。書房門一關,他就隻見一個開懷大笑的豪爽北方大漢走上前來,笑容滿面地說道:“不愧是邬部院,我上任這麽久,始終覺得縣衙事務也好,民風民情也罷,全都插不上手,說不上話,他這一番告誡,最大的麻煩便迎刃而解,你回去之後務必替我多多拜謝。邬部院吩咐的打行,我一定會嚴加查禁,也請你一并轉告。”
就讓這位以爲一切都是邬琏提攜後進好了!
汪孚林無意點破,隻有最後一句他吓了一跳。這個借口他可不希望爲人粗豪的陳縣尊當真,趕緊拿出了當初翁大立的例子作爲警告。幸好有了之前那回的密談在先,陳縣尊立刻謹慎表示不會操之過急,他這才松了一口氣。接下來,他自然少不得分析了一下陳縣尊這次快準狠斷案所帶來的影響。
“鄞縣各家大戶之前雖說都在看葉家的笑話,但平心而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尤其是涉及到财産,有私心的人很多,不少人也會想要看看葉家這官司打起來,縣尊會做出怎樣的判決。如今縣尊快刀斬亂麻,葉家内亂俶爾平息,而挑撥教唆的葉十九自取滅亡,希圖從中得到好處的戶房司吏孔佳被拿下,大家都看到了縣尊的手腕和魄力,而這樣的斷案無疑遮掩了他們的家醜,自然會對縣尊多幾分敬意。”汪孚林說着一頓,又加了一句,“這也是邬部院說的。”
至于浙江巡撫邬琏怎麽會預料到小小的甯波鄞縣一場官司,陳縣尊之前都不懷疑,現在就更深信不疑了,當即重重點了點頭。
“縣尊爲一縣之主,縱使南北民風不同,和各家大戶也未必要時時來往,但該出席的場合還是不要避開,不喜與他們多言,那就不妨話少說。有道是高深莫測,讓他們猜測縣尊的心意就行了!至于縣衙事務也是一樣,縣尊可以仍然像平時那樣無爲而治,但有了之前那樁案子的影響,哪怕縣尊不哼不哈,旁人也要多加三分忖度,縣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他總不可能一直留在鄞縣,隻能給陳縣尊出這麽一個最無奈的主意——你就可勁地裝吧,反正三年任期轉眼就到!
這要是上進心很強的葉大炮,決計會反對,可陳縣尊竟是深有體會地點頭道:“邬部院實在是太體恤我了。說實話我當初真沒想到會館選落選,這才選了縣令,這地方政務繁雜也就罷了,偏偏民風滑胥,小吏差役更是面目可憎,我實在懶得和他們打交道!”
合着這位根本就不是什麽無爲而治,而是根本就不想治理!
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來:“既如此,那位毛相公縣尊便收了進來,教授左右讀書吧。他是本地人,遇到事情至少能對縣尊解說一下情勢。至于邬部院這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誡提點,不足爲外人道,若是讓人知道他如此關心縣尊這樣一個縣令,隻怕其他府縣就要有想法了。”
總之就一個意思,你千萬别和邬琏去對質!
就是這樣一個細細思量絕對有問題的牽強解釋,陳縣尊卻欣然點了點頭:“這你放心,我自然理會得。那個毛鳳儀既然侍母至孝,我自然會用他的。還有你提出的那個調解分産糾紛,這主意也很好。想當初太祖皇帝的時候,民風何等淳樸,鄉中老人調解各種糾紛,不許随便訴訟,縣衙哪來的這麽多繁雜詞訟,兼且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真乃太平盛世也……”
汪孚林沒想到陳縣尊就這樣在自己面前忘情追憶朱元璋那個年代的美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聽到陳縣尊絮絮叨叨地說那時候服制的簡樸,官員的勤懇,小吏差役的服從,民風的厚道……反正和那時候比起來,眼下簡直就是罪惡的時代。于是他隻好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好容易捱到頭之後,他立刻起身想要告辭。誰知道臨走之際,陳縣尊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對了,汪小相公你是哪裏人?”
“我是南直隸人。”汪孚林笑容可掬地解釋道。這要是陳縣尊不是這種見事不可爲就立刻撒手的懶人,他興許還會說一下實話,此刻卻壓根不提自己是徽州歙縣人。果然,陳縣尊也完全沒有追問的意思,隻是泛泛贊賞了他一番年紀輕輕就四處遊學的毅力,就放了他走人。而出門之後,汪孚林少不得厚厚打賞了書房前的那個親随。這便是毛鳳儀口中能說得上話的那個,人是陳縣尊到鄞縣上任前臨時收的,非常之信賴,他當然不會放過這種細節問題。
而得了足足五兩銀子打賞的親随,自然對汪孚林那叫一個畢恭畢敬,親自把人送到門口不說,還特意低聲說道:“縣尊上任以來就沒怎麽微服在外走動過,之前和小官人一塊微服去集市,那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縣尊更喜歡閉門讀書,再加上市井之間全都是說本地方言,他聽着覺得而多别扭。”
這是暗示自己,就算糊弄了陳縣尊也不要緊,因爲這位一縣之主就是個宅人,而且對本地話那是根本聽不懂,更沒興趣了解?好吧,幸虧他沒有對這位陳縣尊報太大的期望,橫豎這年頭縣衙内三班六房并不僅僅是擺設,縣令如果隻當個人形蓋印機,勉強也是能夠應付下來的。
汪孚林想了想,決定幫陳縣尊繼續偷點懶,便對那親随低聲說:“如果縣尊不喜事務繁雜,不妨給屬官加點擔子,縣丞,主簿,典史,人人分管一攤子,互相牽制,縣尊居中攬總,就能輕松不少。至于你,可以負責在那三位和三班六房以及縣尊之間做協調嘛。”
那親随之前身在書房外,聽到了汪孚林和陳縣尊的某些對話,很是覺得其中一些話有蹊跷——浙江巡撫邬琏哪來那麽大功夫理會一個小小縣令?當然,他也不想過于管閑事,這次戶房換人,劉司吏可是給他送來了一個厚厚的紅包。可現在汪孚林提醒了這麽一句話,他立刻體悟到自己可以從中得到多大的好處,須知汪孚林可是暗示陳縣尊裝高深莫測!于是,他僅有的一絲顧慮也立刻無影無蹤。
這好事誰不答應誰傻瓜!
而汪孚林見這家夥連連點頭,少不得提醒道:“有些油水千萬别胡亂伸手,畢竟陳縣尊将來的官路還長得很。他這性子,用人當然希望長長久久地用下去。”
該說的都說了,回到自己賃下的那處宅院,汪孚林便發現一大幫人竟然全都撂下倒黴催的自己出去玩了,頓時有些氣惱。他這到甯波府來勞心勞力,這些家夥倒好,如此沒義氣。等到踏進了自己的屋子,看到桌子上用一個大紗窗罩子罩着,他打開一看,卻見裏頭是一樣樣精緻的小菜和點心,旁邊還有一張信箋,上頭竟然有好幾個不同的字迹。
“哥,我和小妹跟老太太和明月姐姐小北姐姐去逛城隍廟啦。”不用說,這當然是汪二娘。
“桌子上的糯米糕團是我和姐一塊做的,不許說不好!”顯然,這是小北。
“方先生和柯先生帶我和秋楓去天一閣了,雖說不能進去看書,可在外頭瞻仰瞻仰也好,兩位先生說爹你肯定嫌沒趣,就不叫你了。”啰啰嗦嗦這一大堆的,當然是金寶。
“留個清淨的地方讓你好好睡一覺。這些小菜點心隻是給你稍稍墊一下肚子的,晚上祖母開大席請你當上賓。”這是葉明月。
看到這四條留言,汪孚林忍不住大大打了個呵欠,随即捏起一塊糕團徑直塞到嘴裏,嘴裏心裏能夠感覺到的隻有一個字——甜!
這趟甯波也算是沒白來!
PS:嗯,其實一千多縣令裏頭,至少一兩成的縣令都是這種蓋印機,所以借鑒曆史寫來博大家一樂。月票132啦,謝謝大家,月底不知是否有雙倍,請大家投一留一,順便祝大家抗戰勝利小長假快樂^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