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鈞耀雖說隻是三甲進士,可這并不妨礙他爲葉家的榮耀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祠堂前那座牌坊就是鐵證。他是葉家大明朝以來的第四個進士,前三個官最大的當到布政司左參政,而他步入仕途之際還年輕,族中上下無不對他寄托厚望。因此,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官司,甯波府其他大戶以及小民百姓固然隻是當笑話似的看熱鬧,葉家各支族人有葉十九這樣興風作浪趁機撈外快的,有平日羨慕人家富裕現在卻幸災樂禍的,也有不少老一輩的暗自憂心忡忡。
奈何葉家在甯波府繁衍生息已久,族人男丁數量竟有數百,各家房頭衆多,族中祭祀的時候往往會發生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的窘境,所以合族大祭三五年才一次,大多數時候是各支大房自己祭祀自己的先祖算完。縱使是繼承族譜的宗房,也隻剩下了一個好聽的名頭,畢竟,話語權看的是家中是否有腰纏萬貫的商賈,是否有金榜題名的進士,是否有名震東南的大儒,宗房如今什麽都沒有,也就說不上太高的威信。
一大清早,擔任族長的宗房老太爺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在河邊散步,身後卻一個随從都沒有,看上去就是一個尋常的布衣老頭兒。這是他一貫的習慣了,爲的就是趁着這空氣最好人最少的時候,好好清淨清淨。當他在一處石凳上坐下來,閉目養神之際,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青爺爺。”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親切的稱呼,宗房老太爺不禁一怔,等扭過頭看清楚背後那胖墩墩的人影,他不禁失聲驚呼道:“明兆?”
葉小胖憨厚地笑了笑,随即接着說道:“青爺爺你果然還是老習慣,我就知道到這兒找您老準沒錯。”
盡管葉小胖從小頑劣,一點都沒有葉鈞耀當年那點讀書本事,可宗房老太爺對于這個胖墩墩的族孫頗爲喜愛,因爲葉小胖固然貪玩了點,待人卻不錯。他幾乎是本能地問道:“你怎麽回來了?你爹呢……看我這記性,他這個一縣之主不能輕易離境的,可他怎麽能随随便便放了你這個兒子回來,現在葉家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娘那樣厲害的人都被人死死纏住脫不了身,你可千萬别輕易露面,回頭住到我家裏去,我替你想想辦法。”
葉小胖悄悄在背後對不遠處的汪孚林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這才按照汪孚林的話,不慌不忙地說:“青爺爺,我娘身邊有人呢,雖說出不來,可别人也不能拿她怎樣,我不急着去見她。我前天才剛回來的,外頭的風聲都聽說了,青爺爺,自從官司打到了縣衙之後,您見過我祖母嗎?”
見宗房老太爺歎氣搖頭,葉小胖便眼睛微紅地說道:“祖母一直都對爹娘很好,對姐姐和我很好。現在分明是大伯父聽人唆使,打官司告狀,然後又不讓外人見到祖母,再這樣鬧下去,祖母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葉家這麽多年的聲譽就全都完了!青爺爺,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不用您去到衙門說話,也不用您出面奔走聯絡别人平息這場風波,更不用您出面主持公道,隻要……隻要……”
葉小胖前半截說的都是大實話,宗房老太爺當然能聽得出來,可後半截一說請求,他就有些猶豫了起來。可不用去衙門也不用奔走,他心思稍定,剛想要親切和藹地問葉小胖,到底想求自己做什麽,卻不防人湊上前來,站在他坐着的石凳旁邊,貼着他的耳朵說出了好一番話。等到他聽清楚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頓時大吃一驚,盯着這個熟悉的大胖小子,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要做到這番話裏讓他出面的前提條件可不容易,這小家夥真能夠做到?
不等他發問,葉小胖便低聲說道:“如果那件事沒發生,青爺爺隻當沒見過我就是,如果發生了,那就拜托您了。我走啦。”
見葉小胖深深一揖,随即一溜煙跑了,不遠處分明有一個身穿直裰的小少年與其會合,也不知道是小厮還是别的,宗房老太爺索性不多想了。如果葉小胖說的事情真的發生,他的出面便順理成章,否則一切休提!對于葉家這場窩裏鬥,他就是再痛心疾首,也不可能硬上。
汪孚林對于葉小胖這番表現,那是相當的滿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上了馬車之後,他就對臨時充當車夫的楊文才說:“去鄞縣衙門。”
昨天傍晚毛鳳儀似乎想通了,送來的消息又多又全面。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鄞縣那位陳縣尊在整個鄞縣沒有任何親朋好友,上任的時候和當初動辄放大炮的菜鳥縣尊葉鈞耀一樣,沒帶師爺,又不太擅長和城中各家大戶交往,所以孤家寡人的态勢更加明顯。至于陳縣尊與頂頭上司甯波知府鄭府尊,關系也隻是平平,不過陳縣尊卻能夠寫一筆好字,據說之前還因爲一道公文受過浙江巡撫邬琏褒獎,當然人既然不能把住局面,這本事也沒什麽出奇。
這會兒,汪孚林便打算以遊學秀才的名義,求見一下這位陳府尊。這裏不是徽州,也不是杭州,整個甯波府除了那個見過自己的葉十九,應該就沒什麽人認識他了,而葉十九那邊正有人盯着,不愁突然出現壞他的事。因此到了縣衙門口,他囑咐葉小胖在車上耐心等,随即就下了車。他給了門子一個豐厚的門包,再加上打着浙江巡撫邬琏的名義,門子自然忙不疊通報了進去,不消一會兒就笑容滿面出來說道:“汪小相公,縣尊有請。”
鄞縣衙門和歙縣衙門差不多的格局,而汪孚林見陳縣尊的地方,卻并不是書房,而是縣衙的三堂。地方不那麽私密,可因爲他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這也是很正常的現象。甫一照面,汪孚林見這位陳縣尊四方臉,大個頭,典型的北方漢子,心裏就對這位的性格有了點數。于是,他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了之前和邬琏見面時,邬琏對于東南打行猖獗這一現象的憂慮。
“所以我這次正好來甯波,撫院邬爺托我一探究竟,不知道甯波府是否如杭州府那般,打行猖獗,市井小民深受其害?”
三堂外頭聽壁角的親随和差役頓時都舒了一口氣,暗笑這位巡撫差遣來的秀才還真夠迂腐的。這種事自己到市井去轉一圈打探一下就知道了,正兒八經地來求見知縣老爺,豈不是紙上談兵?這位陳縣尊上任以來還沒到下頭去走動過呢,你問他,他怎麽說得上來?
邬琏上任時間雖然不長,卻已經在整個浙江境内各府兜了一圈,甯波當然也來過,陳縣尊盡管隻和邬琏照過一面,話也沒說過幾句,但聽着這口吻以及關注的方向,原本的半信半疑已經變成了七分信。然而,這個問題他卻真的答不上來!沉吟許久,他最終開口說道:“邬部院既然想知道此事,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本縣就陪汪小相公一塊去看看吧。”
這條命令一下,整個縣衙立時好一番雞飛狗跳,少不得有人到市井上頭去給那些尋釁滋事之輩打招呼,今天縣太爺巡街,千萬别亂來!然而在出門的時候,卻不防今天來求見的那個外地小秀才硬是不肯帶随從,陳縣尊竟然還準了,他們也隻好派人遠遠跟着,心裏卻把這個多事的小秀才給罵了個狗血淋頭。誰也不知道,身穿便衣穿梭于市井的那兩位,最初談論的确實是打行之事,可漸漸就離題萬裏了。
一個時辰後,當兜完一大圈,發現市井一片太平的陳縣尊,笑容滿面地回到了縣衙,而那位小秀才也告辭離去,縣衙上上下下方才松了一口大氣。
在縣衙門口的馬車上等得心浮氣躁的葉小胖一見汪孚林上車,立刻急不可耐地問道:“汪大哥,怎麽樣?”
“陳縣尊應該會利用這個機會,好好立威,把人望建起來,總之他答應了,如果那件事成功,他就會名正言順地擺明車馬。”想到典型北方粗犷豪爽性子的陳縣尊在這鄞縣附廓府城的郁悶,汪孚林不禁微笑了起來,“嗯,大功告成,回去找你兩個姐姐!”
當汪孚林回到臨時的居處,院門剛一關上,他就隻見小北捋着袖子露出粉臂大步走上前,似笑非笑地問道:“你連續在外跑了兩天,是不是都準備好了?”
“我該做的都做了,下面就要看你和你娘的。你最拿手的那一套可以用起來了。”汪孚林笑了笑,見葉明月也跟了出來,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明天上午,請夫人一聲令下,把那些封鎖她那陪嫁宅子的家夥全都打跑,再抓幾個人,放話說要去鄞縣衙門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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