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要做,也要等陳老爺這邊有個結果之後,再徐徐圖之,不能心急。
昨夜回來得晚,他還沒來得及對家裏其他人說要去甯波府的事。眼下出了煙雨樓後不多遠,他就下車和許老太爺就分道揚镳,自己帶人回了客棧。正巧這會兒家裏人都在,他把事情一說,金寶和秋楓那是一點意見都沒有,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覺得在杭州城裏呆得有些膩了,很願意跟着一道去甯波遊玩一番。方先生和柯先生是無可不可,反正他們往年也是滿天下閑逛遊蕩,居無定所。隻有葉小胖一蹦三尺高,笑得合不攏嘴。
“太好了,我好久沒回去過了,我要回去看祖母!”
“要回去哪兒,這麽高興?”
随着這個清亮的聲音,門外就有仆婦說道:“九小姐來了。”
不用加許家這個前綴,葉明月之前就和衆人提過許老太爺和許薇祖孫倆來杭州了,這會兒誰都知道是許薇來了。汪小妹第一個到門前去打起了簾子,笑着把許薇給拽了進來:“九姐姐,你來得正好,哥剛剛說我們要去甯波呢!明月姐姐和小北姐姐的老家就在那兒,你去不去?大家正好一塊去玩!”
許薇一下子愣住了,臉色頓時變得有點複雜。正好得知祖父要到杭州來公幹,她好一番苦求,這才成功跟到了杭州,而昨天剛到就在壽安夜市遇到了汪孚林,那無疑更是意外的驚喜。然而,她正想着接下來如何與汪孚林這些人一塊在這号稱天堂的杭州好好遊玩,他們就要到甯波去了,最最讓人糾結的是,葉家就在甯波,這難道是汪孚林要去上門……
葉明月一看許薇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小丫頭心裏在想什麽,連忙把人拉了過來在身邊坐下,卻是低聲說道:“是葉家分家的事情鬧得很大,我們擔心娘一個人在那兒孤立無援,所以才打算回去看看。汪小官人是熱心,其他人是一塊湊熱鬧,純粹去玩的。”
一說到分家,許薇頓時心裏一跳。許家三房之間如今的巨大隔閡和矛盾,說到底,也是因爲祖父把鹽業生意的主導權一股腦兒都交給了大伯父,所以父親和三叔全都心裏不舒服。她隻以爲自家如此,唯有黯然神傷,卻沒想到葉家也同樣如此!她正躊躇,一旁的小北卻也湊了過來。
“本來姐姐和我隻不過想借幾個人,誰知道他硬是管閑事要湊熱鬧,還帶這麽多人一塊去,真的當姐姐和我是回甯波遊山玩水啊,天知道那兒亂成什麽樣了,哪有那閑心!小薇,你還能在杭州呆多久?我們說不定很快就能解決事情回來,到時候咱們一塊去蘇堤好好玩玩!”
許薇深知汪孚林确實是多管閑事,又或者說閑事會主動找上門來的性子,頓時撲哧一笑。見其他人都看着自己,她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甯波我是不好去了,祖父這次是來見兩浙鹽運使史大人的,應該會在杭州盤桓一陣子,我們就住在城東水門街那兒,到時候你們回來了,千萬記得到我那兒送信!”
她一面說,一面不悅地瞪了汪孚林一眼:“要走也不對祖父說一聲,害得我還興沖沖過來,打算邀你們明天去蘇堤看桃花!”
汪孚林頓時有些讪讪然,不過想想此去甯波應該快得很,他就爽快答應了下來。
當然,臨走之前,汪孚林還是幫楊文才等人打探了清楚,鍾南風于宣判之後十日内就起解送去了薊鎮,其他兩人也一起。因爲有原屬戚家軍的撫标官兵十餘人一塊押送,當然不用擔心路上會遇到什麽問題,而且肯定會滿足鍾南風遠遠看一眼戚繼光的要求。
從杭州去甯波府這一路雖說水陸均可,但爲了舒适,大多數人仍然會選擇坐船,汪孚林一行人自然也不例外。由于這一程路上有的水路是已經開鑿了很多年的運河水道,所以他們此次順水順風還好,若是又逆水又逆風,船吃水又重,很容易擱淺,那就一定要雇傭纖夫牽引。
因爲這一行人比之前還要更多,馬匹也很不少,于是汪孚林便索性分了水路陸路兩撥人。一撥人管着十幾匹馬打前站,另外一批人則是坐船。小北原本恨不得走陸路,可在葉明月的嚴正告誡下,她終究還是不得不繼續怏怏坐船。
從唐宋以來,甯波就一直都是東南有名的大港口之一,明初洪武禁海,但永樂年間,鄭和都能一次次下西洋,這裏也曾經重設市舶司,後來龐大的遠洋船隊漸漸消停下來,所謂的市舶司也就隻是維持着入不敷出的朝貢貿易,但卻是官方和日本往來的唯一通道。直到嘉靖初年的争貢之役。那一仗死傷軍民無數,因此朝廷一怒之下就徹底關閉了貿易渠道,嚴厲禁海。可正因爲如此,才爲後來的倭寇肆虐埋下了伏筆。
曆經多年抗倭,随着幾大交通倭寇的海商集團徹底覆滅,一度是東南主戰場的甯波自然也逐漸恢複了過來,但卻和杭州的興旺繁華不可同日而語。原因很簡單,盡管隆慶開關,封閉多年的海上貿易仿佛就此解禁,但官方的通商渠道月港在福建漳州,極其偏僻,甚至有說法聲稱是隻允許漳州泉州兩地商民出海,船引又極其有限,因此曾經比月港更繁榮發達,常年通航日本的甯波雙嶼,這些年盡管仍有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走私,但卻比從前蕭條多了。
這些,都是汪孚林前往甯波這一路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方先生和柯先生對他少許解說的甯波局勢。用兩人的話來說,想當年的甯波大戶除卻極少數,幾乎是無人不通倭,而這個通倭,當然不是說裏通真正的倭寇,而是指和盤踞在雙嶼的海商許棟和李光頭往來,在他們的生意裏占股,平時官府有風吹草動則通風報信,這一局面一直持續到朝廷下了死力抗倭,而胡宗憲一面軟一面硬向大戶施壓,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更是節節勝利,這才最後翻轉。
“隻不過,甯波這些大戶現在的日子比從前就難過多了,畢竟少了海上交易的大進項,故而葉家昔年何等大戶,如今就爲了分家,也能鬧成這樣。”
對于方先生這感慨,汪孚林猶豫之後,還是拿到了葉明月面前求證,當然,他隻是隐晦地問了一下,葉家從前是不是也摻和過海貿。
對于這個,葉明月卻是苦笑搖頭道:“具體的我不太清楚,隻知道當年家裏最鼎盛的時候,用的瓷器全都是景德鎮珍品中的珍品,爹私藏的那些印章石,也就是我曾祖母留給他的那些,亦是那時候積攢下來的。後來家裏就沒有這麽寬裕了,伯父伯母們天天吵,沒事就彼此擠兌,而娘因爲善于經營,無論田莊還是店鋪都能打理好,再厲害的刺頭也能捋平,所以雖是最小的媳婦,祖母仍然很看重她。”
小北這個冒牌的葉家千金卻反而比葉明月知道得多:“我倒是聽乳娘提過,葉家當年似乎是資助過雙嶼的一個大海商,後來鬧翻了,再加上汪直死了,仗一直從浙江打到了福建,節節勝利,那些海商餘孽逃得無影無蹤,那筆錢就打了水漂。當年還有人因此在父親面前告過葉家一狀,母親平生唯一一次求了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父親也說過,甯波大戶,除卻那些世代清貧的書香門第,當年那些有錢的人家,幾乎無人不走私,換言之就是無人不通倭。說到底,都是禁海惹的禍。”
所謂的父親和母親,區别于如今葉鈞耀和蘇夫人,當然指的是胡宗憲和小北那位生母。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設想了一下胡宗憲說這話的背景。盡管胡宗憲本人的私人操守也不咋的,撈錢也同樣是一把好手,而戚繼光在薊鎮獨當一面的時候,也和老上司差不多,但這無礙于兩人在抗倭第一線的判斷和戰績。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後一攤手道:“這麽說來,就是隆慶開海,一窩蜂的海商都跑到月港去了,雙嶼這邊走私風聲緊打擊嚴,算是斷了很多人家的生财之道,葉家也有些蕭條,所以這次分家才有人嫌分到的太少?”
小北剛剛一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嘴太快。父親當然知道浙江福建那些海商爲何铤而走險,盡管說是商人逐利,但說到底卻是對朝廷禁海不滿。須知唐宋元以來,哪朝哪代像本朝這麽保守過?可汪孚林未必就如同父親這麽想,天知道他是否介意葉家當初也曾經摻和過海上營生。此刻,她立時偷眼瞥了一下葉明月,趕緊補救道:“反正葉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幹,和海商再沒有絲毫瓜葛。分家的事就是有人借題發揮而已。”
“不止是借題發揮。”此刻蘇夫人給自己的那幾個媽媽都在外頭守着,葉明月不怕有人偷聽,說完這句話後,她足足猶豫了許久,這才坦然開口說道,“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先後去世已經有七八年了,爹能夠考中進士,其中就有他們多年不斷拿體己資助,又爲爹出書揚名,結交文人墨客提供方便的緣故,而娘擅長經營,也很得他們喜愛。曾祖父過世的時候,最後叫了爹娘單獨說話,娘對我提過,曾祖父念念不忘的,便是在甯波恢複市舶司,恢複和日本的貿易。我猜,也許曾祖父留了一筆私房體己給爹娘,希望他們能夠做成此事。”
汪孚林頓時大吃一驚。葉家上頭那位已經去世的老人,竟然有這樣的雄心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