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時候,段朝宗正在秉燈夜讀。隻不過,他并不是一個人,一旁陪着他一塊閱卷的,還有門館先生秦師爺。汪孚林之前根本不知道這麽一個人,那是因爲和當初的空降兵李師爺一樣,秦師爺也同樣是去年底方才毛遂自薦,成爲段朝宗的西席,段公子的老師。隻不過他隻是個秀才,而不是舉人,學問四平八穩,文章也頗爲紮實,又不關說人情,又不管府衙事務,段朝宗對人頗爲滿意。
閱卷時,秦師爺粗粗看一眼,就能将那些文理上乘的卷子全都挑出來放到面前,這就省卻了段朝宗粗評的功夫。至于評判名次,這就完全是段朝宗自己的事了,不會讓一個師爺越俎代庖。所以,這天晚上他一直看到三更,次日早堂過後,午堂和晚堂段朝宗全都暫且免了,全副精神都放在自己在徽州的最後一次府試。即便如此,他仍然召來府學的羅教授,兩人多費了些功夫搜落卷。這樣一直折騰到第三天下午,所有排了甲榜的卷子方才在案頭一字排開。
和縣前十一樣,這便是府前十了!
“拆彌封吧!”
府學羅教授以及同知通判在一旁監督,幾個吏房差役上前麻利地動手。可是,拆開府案首那名字彌封的小吏卻突然驚呼了一聲。見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方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府尊,小的知罪,小的不該大呼小叫,可這第一是……是汪金寶!”
應考的士子們都有誰,段朝宗還真叫不出幾個人的名字來,可是,汪金寶這三個字卻實在是太讓人熟悉了,因爲多虧他有個最名聲赫赫的養父!盡管就連提學大宗師也對汪金寶頗爲看重了,但此刻他想想人家才九歲的年紀,忍不住也站起身來,去把那彌封的卷子拿了在手。此時知道人是誰了,他就覺察到筆迹固然工整,可終究還是不如年紀大的,頗有些稚嫩的感覺。可那文章就不一樣了,大氣缜密,他之前根本就沒想到是九歲童子寫的!
“府尊……”這一次,小心翼翼開口的則是郭同知,“要不要爲了避嫌,把汪金寶的名次壓一壓?比如放到甲榜第二又或者第三?”
段朝宗頓時側頭看了郭同知一眼,見其慌忙閉嘴,仿佛生怕犯了自己的忌諱,他捏着那份卷子,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按照規矩,縣前十在府試時要提堂,坐的位子距離他這個知府很近,但爲了避嫌,他并沒有巡場,所以竟沒注意到金寶的文章如何,這才會險些就這麽取了個府案首出來。此時此刻,千般念頭在心頭翻滾,他甚至想到了此前謝廷傑的歲考洩題事件,可他這次出題并未見諸紙面,而是在府試當日直接揮筆一蹴而就的,怎至于爲人所知?
除非那人是他的腹中蛔蟲才可能!這個府案首,究竟應該怎麽定?
段朝宗糾結,羅教授同樣糾結,他雖然不能參加閱卷,但在搜落卷的時候,卻也帶了幾分私心,而且拆開彌封發案之前,這名字全都是能夠看見的,也有人對他這個府學教授關說人情,懇請能夠跻身甲榜。可他幾次三番張了張口,最終卻依舊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要知道,之前他前任劉教授前車之鑒還在!
僵持了許久,段朝宗方才沉聲吩咐道:“來人,磨墨,伺候紙筆,本府親自寫今日這發案的榜單!”
如果說歙縣縣試隻是一年一度一縣少年學子較量才學的盛事,那麽,徽州府試就是一府六縣學子比拼的盛會。盡管這麽多年來,歙縣拿到府案首的次數最多,但休甯婺源也素來常有才子湧現,小小的績溪也一樣有天資卓越之人,祁門和黟縣固然常常要稍遜幾分,可突然出一匹黑馬也并不是少見現象。但總體而言,一府案首關系到六縣士林文壇的比拼,甚至還涉及到各種錯綜複雜的勢力較量,若非糊名彌封判卷,否則每年都會掀起軒然大波。
此時此刻已經快臨近黃昏,之所以選在這個時候發案,自然是秉承越快越好,大家安心的宗旨。六縣案首都隐隐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如歙縣縣案首吳天絡便是和第二名許山以及金寶秋楓站在一塊,他們是縣試前四名,年紀最大的也就十三四,雖小的金寶才九歲,自然和那些年紀更大的沒有什麽共同語言。對于府案首,吳天絡和許山全都沒有太大的奢望,用他們那故作小大人的話來說,道試才是重中之重,縣試府試隻是牛刀小試而已。
當然,誰都知道,作爲縣試案首的吳天絡,這個秀才名額就幾乎相當于已經預定了下來,根本不用多操心。
可金寶和秋楓就沒那麽鎮定了,兩人把方先生柯先生可能早就押中題的事告訴了汪孚林,可汪孚林竟然知道之後就算了,也不安慰,也不解釋,他們直到現在心裏還是亂糟糟的。一向比較杞人憂天的秋楓甚至低聲對金寶嘀咕道:“這萬一真的天上砸一個府案首下來,會不會給小官人惹麻煩?給段府尊惹麻煩?瞧瞧當初小官人一個歲考,就鬧得那樣天大……”
“而且爹今天都沒來。”金寶一邊嘟囔一邊掃了一眼四周圍的人,小聲問道,“秋楓你覺得咱們倆會在什麽名次?”
秋楓自己也糾結了。他剛剛才問過吳天啓和許山的策論,對于這大半年來全都是被各種案首解元的文章狂轟濫炸的他來說,這兩位真的還差點火候,可要說自己和金寶的名次,他還确實有些說不上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說話的聲音。
“喲,這就是歙縣今年的甲榜?一個個毛都還沒長齊吧!葉縣尊這取名次的時候,是不是不看文章,直接看的年紀?”
“年兄,話不能亂說!”
秋楓和金寶剛扭過頭去,就隻見那個一臉桀骜的說話青年被人從背後架住拖走,緊跟着甚至連嘴都給捂住了,嘲笑的語句當然也就沒有了。再看看其他方向,他們就隻見一堆堆的人裏,不少人都往他們這邊投來别樣的目光,其中最多的便是羨慕嫉妒恨。這時候,就連秋楓都有些發毛了,拉了拉吳天絡的袖子,壓低了聲音問道:“吳兄,許兄,咱們要不别留在這兒看發案了,走遠些,回頭等人給我們報信?”
吳天絡和金寶秋楓熟識,也就是縣試以及縣試之後的事,此刻他自己也覺得那些目光有些刺人,又或者說碜人,故而猶豫片刻就要答應,許山也在猶豫。誰知道就在這時候,他隻聽不遠處一聲炮響,竟是發案的過來了!這時候躲沒法躲,藏沒法藏,吳天絡隻能打起精神說道:“沒事,看完發案我們就走!”
府試也同樣是甲乙榜,哪怕乙榜吊榜尾,一個童生就算是到手了,就算不能免賦役,也沒什麽特權,至少有了前去參加道試的資格,所以在乙榜的名單貼出時,也不知道多少人蜂擁而去,打算看個仔細。金寶和秋楓身材矮小,看不清前頭的光景,隻能從人群那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分辨一二,倒有些後悔今天吳天絡和許山登門一邀約,他們就跟着出來了,忘記多帶兩個人幫忙。
“看來我運氣不太好,雖是乙榜第三,可終究是掉出前十了!”
許山身材瘦弱卻靈活,這時候已經從前頭擠了出來,随即看着面前三個小少年說:“三位名字都不在乙榜,看來前十有份啊!”
不但許山,不少看了榜的士子,目光焦點全都落在了吳天絡和金寶秋楓身上。吳天絡年紀最大,本能地用身體遮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可他正想說兩句什麽,卻不想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金寶,秋楓,我也來看發案了!”
随着這聲音,葉小胖也不知道從哪兒鑽了出來。胖墩墩的他身後還帶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頓時震懾了某些不懷好意的人。他得意洋洋地掃了其他人一眼,這才輕咳一聲道:“隻可惜我沒能和你們一塊去參加府試,否則說不定也能混個童生當當。爹說了,讓我明年回甯波去考……”
葉小胖這絮絮叨叨一說,原本僵硬的氣氛頓時緩解了許多。很快,人們就發現,應該會緊随着乙榜張貼的甲榜,竟是到現在還沒出來!
“怎麽甲榜還不出來?”
這樣的聲音一有人出口,便是此起彼伏。總算人們沒有等候太久,就隻見最前頭的人爆發出一陣喧嘩:“段府尊親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