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言下之意,謝鵬舉和林紹宗全都聽出來了。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全都一緊——這背後某些勾當,凃淵都能猜到,别人若是得了口風,又怎麽會猜不到?從前,北新關的稅關哪怕在正稅的同時還額外盤剝商旅,可卻對那些權貴網開一面,而打行縱使再肆虐,也會謹慎地避開那些不好招惹的人,如果那些權貴知道北新關整整關閉一天半,碼頭上成百上千的船都因此不能通航,那是他們逼走張甯,收拾打行的計策,他們這布按兩司,回頭就有得好麻煩了!
然而,兩人正在那又氣又恨地陷入糾結,卻沒有想到,他們壓根沒放在眼裏的那位南京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竟也開口說道:“林方伯,謝憲府,得天之幸,北新關中庫房完好無損,雖說賬冊被毀掉很多,但我還有一份副本鎖在銀庫裏。否則,我真不知道回頭送去南京戶部的奏折,應該怎麽寫?送去京師的題本,我又應該怎麽寫?”
如果稅關太監張甯也在這裏,一定會尖細着嗓子問,咱家往宮裏的奏報該怎麽寫——這位在宮中的靠山的靠山,雖是現如今正被高拱死死壓制的馮保,可他畢竟離着人家還遠,而且剛逃過一劫,哪怕想要報複,可總歸還得三思而後行。就連這可能有的沖動,汪孚林都替人考慮好了,直接請了霍正出面,把這位鼻青臉腫的張公公請到了碼頭上一條畫舫中暫時安養歇息。
可張甯既然不在,區區一個朱擢,林紹宗和謝鵬舉還不把人放在眼裏。可他們無視朱擢,吳大韶卻笑容可掬地說道:“朱主事稍安勿躁,事情發生之後,我就已經讓人八百裏加急去通報邬部院,想必這時候,動用撫标的命令正在路上,而邬部院也正在緊趕慢趕往這邊回來!”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哪怕謝鵬舉惱火林紹宗看錯了吳大韶,甚至動念要不要在外頭揭破那幫假冒戚家軍的家夥,可聽到巡撫邬琏恐怕快回來了,他還是最終按下了心頭怒意和殺機。他以目示意林紹宗不要開口,自己則是客客氣氣地對吳大韶拱了拱手道:“既然邬部院快要回來了,吳兄,這邊的事情便交給凃知府,爲國爲民,你我和謝憲府先回布政司,好好商議一下善後事宜如何?”
上任這麽久,吳大韶還是第一次聽到素來強硬難制的林紹宗用如此服軟的口氣,不由得心底大爲暢快。他也不爲己甚,照舊那樣面團似的笑了笑,随即就對凃淵囑咐了幾句,繼而就來到朱擢面前,對這位此次險些倒大黴戶部分司主事低聲囑咐了幾句,見人怒氣未消,卻仍是沉着臉點了點頭,他方才看向了汪孚林,眉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孚林,招撫的錢是你慨然拿出來的,這次的事你仗義出手,功勞不小。據說,那個鍾南風就是你說服的?”
“哪裏哪裏,方伯大人過獎了,您如此信賴,學生敢不盡力?鍾南風乃是有感于凃府尊親自出面的誠心,這才束手就擒,和小子沒有半點關系。”
汪孚林恭恭敬敬地行禮,可眼睛卻發現林紹宗和謝鵬舉全都往自己身上亂瞟。他雖說知道等回頭兩人一打聽,必定會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可他既然被人惦記上了,當然得投靠有善意的,打擊有惡意的,所以也不去在意這些。等到吳大韶竟是親切地拍了拍自己的肩頭,繼而把原本來興師問罪的林紹宗和謝鵬舉給帶走了,他深深舒了一口氣,隻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
可偏偏這時候,他就聽到身邊傳來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僞君子,假道學!我朱擢要是不能報今天一箭之仇,誓不爲人!”
汪孚林扭頭一看,見朱擢還在那咬牙切齒,頓時神情微妙。身爲兩榜進士,年紀不到三十就謀到北新關南京戶部分司主事這個位子,朱擢當然可以說是很能耐,也許家庭背景也不錯,可和一省巨頭比起來,差距就有點遠。于是,他不得不低聲提醒道:“朱主事,還請小聲一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再說你現在保住官職要緊,這種話放在心裏,比說出口好。”
對于關鍵時刻跟着凃淵進北新關安撫,讓十幾撥打行從内部大亂,繼而還趁亂把他都給一塊帶出來,關鍵時刻還直面鍾南風,可以說是救命恩人一般的汪孚林,朱擢打心眼裏覺得對方很值得親近。他有些尴尬地點了點頭,這才低聲說道:“總之,這次汪賢弟你的情分我記住了。我這會兒還要到北新關裏頭去收拾殘局,你可千萬别對那些家夥客氣!”
朱擢一走,汪孚林見凃淵背手站在那兒,頗有幾分心憂天下的悲天憫人之氣,便走上前去。經此一事,這位府尊力抗三司,把人家想要殺了而後快的死太監,以及一個戶部分司的同僚給救出來的事迹,隻怕不數日就能傳遍東南,可結果是好是壞,誰都說不準。所以,情不自禁被打動,上了凃淵這條船的汪孚林,自然也想聽聽本人是什麽意思。可讓他大跌眼鏡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凃淵嘴裏竟也冒出了一句髒話。
“呸,什麽爲國爲民,他娘的全都是一群巧言令色的貨!”
當看到一旁的汪孚林眨巴着眼睛看自己,凃淵頓時有些發窘,随即立刻輕咳一聲道:“孚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銀子也出了,人也用你那主意全都拿下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功勞本府絕不會少了你的,你盡管放心。”
污濁的官場還是有好人哪!
盡管從徽州到杭州,汪孚林見識了好些個極品,但此刻不得不承認,凃淵是比葉大炮還要更管閑事的好人,這一點從一開始凃淵夤夜召見他後劈頭蓋臉一頓訓斥,而後人家逼上門來就主動請纓冒險,這會兒更是明白告訴他可以不用摻和了,全都可以看得出來。大概也正因爲如此,凃淵方才二十多年來就隻當到知府。所以,此刻他哪裏會疑心凃淵這種人貪墨自己的功勞,趕緊搖了搖頭。
“府尊千萬别這麽說,發生了這麽大的事,隻怕上頭還會苛責府尊,還提什麽功勞?府尊如果有心,那些應募的義士,給他們一筆豐厚的犒賞,學生就心安了。至于學生自己做的這點微末小事,真的不值一提。對了,之前學生一度挾持鍾南風的事,請府尊千萬保密。張公公和朱主事那兒已經一口答應了,鍾南風手底下那些人應該會以此爲恨,不會到處亂說。”
凃淵頓時大爲納悶:“文武雙全是好事,緣何不能說?”
汪孚林頓時大爲無奈,他瞅見身邊沒别人,就壓低了聲音說:“府尊以爲我那時候爲什麽要放了鍾南風?不是因爲欲擒故縱,而是因爲我的武藝頂多也就算是半吊子,劍術才學了沒幾個月。那一招是攻敵之無備,使其猝不及防,若是鍾南風真的不顧生死反擊,難道我還能殺了他?要是日後人人都以爲我很能打,危急時刻出其不意的效果就沒有了。”
看到汪孚林那張特别特别誠懇的臉,就差沒有雙掌合十懇求自己保密了,凃淵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最終無奈點頭道:“好吧,我不往外說就是。”
終于說服了凃淵替自己保守這個小秘密,汪孚林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可不想自己這個半吊子被人當成高手,日後走到哪都是寸步難行。接下來,他就又低聲說道:“府尊說不用我管其他的事,這好意學生當然願意領受。但鍾南風之前願意拿自己換底下人的出路,府尊可是已經答應他了。”
盡管那時候是出于安全考慮以及言而有信無奈答應的,但凃淵想到這個承諾,還是有些頭疼。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用審慎的态度問道:“你真能夠安置他們?”
“是,而且,對于鍾南風這個首惡的處置,學生鬥膽,想給府尊提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