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凃淵原本就已經面如鍋底,這會兒更是直接炸了。他忿然瞪大了眼睛,氣急敗壞地說道:“有勞憲府費心了,此事下官自然有主意!隻因爲一面之緣,便要讓一個初來乍到杭州府的弱冠少年承擔這種事,下官可沒有那麽厚的臉皮!就算兩位戚家軍老卒,多年浴血沙場,那是爲國爲民,他們又非杭州府治下,憑什麽要豁出命來做這種事?”
郭鵬舉頓時譏刺道:“那你有什麽主意?莫非你親自上?”
“莫非憲府認爲下官不敢?”凃淵直接頂了一句,見郭鵬舉的臉色頓時變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說,“下官橫豎家中已有兒孫,親自去北新關曉谕亂民,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就算死了,不過犧牲一條命而已!大晚上勞煩憲府走這一趟了,還請回吧,下官這就要籌謀明日親自前去北新關之事!”
雖說被凃淵擋在身後,可是,汪孚林也隻是視線受到了部分遮擋,大體情形還是能夠看到的。他被凃淵的決斷給吓了一跳,眼見郭鵬舉竟是給噎得作聲不得,撂下一句你好自爲之便拂袖而去,他原本對這位凃府尊的三分敬意已經上升到了七分。等到凃淵轉過身來,步履蹒跚地走到書桌後的椅子坐下,繼而頹然歎了一口氣,他掃了一眼霍正和楊韬,見這兩位和自己一樣同是無辜被掃進去的老卒正在相互交換眼色,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而這時候,凃淵直截了當地說道:“謝鵬舉是浙江按察使,他顯然沒安好心,他和你那伯父汪南明有點仇怨,你這次來得時機不好。罷了,你回去吧,此事我自有分寸,他别想胡亂支使人。”
鬧了半天,那是汪道昆的仇人?
汪孚林終于明白自己這回爲什麽再次躺着也中槍了。面對凃淵竟如此擔待,他突然決定,豁出去沖動一把:“凃府尊,學生雖是一介廪生,恰逢其會,隻是巧合,可适才聽到府尊這一番話,若仍然坐視,實在是有愧于心。倘若府尊信得過學生,學生願意去一趟北新關,會一會那些打行中人。學生相信,這些人雖說好勇鬥狠,可并不是完全沒腦子的,隻要知道鬧下去的下場,也許會偃旗息鼓。”
這種時候抽身而退固然輕松,可那位見鬼的按察使已經直接點名讓他出面了,雖說凃淵幫忙擋了下來,可他要是真的袖手不理,指不定人家會怎麽興風作浪,要知道某些自诩清流的家夥是最不要臉的!而且,富貴也須險中求,一旦成功,他應該能夠收獲不少。
汪孚林一丁點都沒意識到,他這人大多數時候是屬陀螺的,不抽不動,今天卻不知不覺管起了和自己壓根沒關系的閑事,那絕對不是一開始聽到那個消息時,小北認爲他靜極思動,也不是被杭州這種龍蛇混雜的繁華亂象感染,更不是被謝鵬舉一番話給擠兌的,而是單純被凃淵這個人打動。哪怕今天一見面,就被人家直接毫不客氣地數落了一頓,可剛剛凃淵在關鍵時刻的擔當,以及對自己的維護,讓他很想幫點忙。
然而,面對他的主動請纓,凃淵卻立刻大搖其頭:“不成,本府怎能讓南明的侄兒前去涉險!”
“鍾南風一直對外号稱是打過倭寇的人,昨夜對上霍叔和楊叔,他卻立刻偃旗息鼓,不再張揚。而後,他入夜在街頭和另一幫打行鬥毆,我又恰好在旁邊看到,他宣揚隻爲吃飽飯,不拿一針線,足可見他這人有所爲,有所不爲……”
說實話,汪孚林和鍾南風就見過一面吃過一頓飯,怎麽也不算熟稔,可是他從眼下這些以打架爲業的人身上,卻嗅出了一絲别樣的商機。反正那個按察使謝鵬舉已經瞄上他了,與其躲還不如大大方方直接上。于是,爲了說服這個固執的杭州知府,他大費唇舌,對凃淵擺事實,講道理,最終還是霍正和楊韬表示,他們願意同行,這才終于把人給說動了。
而汪孚林的急公好義,兩位老卒的不計前嫌,也讓凃淵産生了深深的好感和信賴,商量過後,這位杭州知府當機立斷,決定大清早和他們三人一同出城前往北新關。用凃府尊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來說,他畢竟是杭州知府,怎可讓别人出頭,自己卻退縮在後,要是回頭汪孚林有什麽三長兩短,他怎麽對汪道昆交待?他原本已經連奏疏都寫好了讓心腹拿着,一有問題就直接送京師,反正絕不會讓那些惹事又躲事的家夥好過!
這一夜,很多地方的很多人徹夜未眠,但城内百姓大多沒有把北新關那邊的事情太當一回事。誰都不相信堅實的杭州城會被這麽些亂民打破,畢竟,那是想當年倭寇都沒能辦到的壯舉。而盡管汪孚林半夜前去杭州府衙的時候,并沒有驚動另一個院子裏的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可阿衡一直等到天快亮了也沒等到汪孚林回來,頓時再也放不下主人,趕緊跑到那邊去敲門。這下子,兩個院子的人全都被驚動了起來。
而吳興才和張興哲兩個休甯糧商聽到汪孚林被“請”去的杭州府衙,第一反應就是——汪孚林怎麽跑到杭州也能惹事上身?好好當财神不好嗎?非得硬是要把災星光環再給弄回來?
得知趙管事也沒回來,蘇夫人當即派人去杭州府衙打探消息,可當人回來的時候,帶來的卻是杭州知府凃淵帶着主動請纓的一位少年生員以及兩位昔日戚家軍老卒,親自出城前往北新關招撫亂民的消息。聽到那指代意義非常明确的另外三個人,她哪裏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葉明月不由自主想到了當初汪孚林和趙五爺直搗黃龍去抓邵員外把柄的驚險情景,而小北則是差點跳了起來。
“他明明說,他不會自己給自己惹麻煩,天塌了有高個子頂着,這次又突然沖出去幹嘛?不要命了!”
“應該是昨天晚上被突然叫到杭州府衙,碰到了什麽事?”葉明月有些不太确定地挑了挑眉,随即對母親說道,“娘,會不會是凃府尊硬是要求……”
“說不好。”蘇夫人眉頭緊鎖,搖了搖頭,“杭州知府去年八九月間換的人,履曆也好,爲人也罷,我也不太了解。”
“不行,我得過去看看。”小北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可還沒到門口,胳膊就被人拽住了,回頭見是蘇夫人,她頓時急了,“娘,他幫過爹那麽多次,又幫過我,這亂民之中,再好的口才應變也未必有用!”
“去換身衣服。”
蘇夫人簡短地回答了一句,見小北一下子愣在了那兒,随即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脖子謝了一聲,不一會兒就興沖沖地沖去了裏屋,她不由得苦笑一聲,對同樣憂心忡忡卻又無可奈何的葉明月說道:“孚林是南明先生的侄兒,如果不是他願意,别人總不至于強押他出面,畢竟,他又不是杭州人。好在,如果那位凃府尊肯一同出面,他的壓力就會小很多。”
想到汪孚林幫父親度過那些難關的時候,每一次固然也都是頗有驚險,可終究那是局勢,而并非肉體上的直面威脅,葉明月仍然覺得放心不下。等到小北一身短打男裝出來,看到她一頭秀發全都包進了頭巾,乍一看去就是個眉清目秀的民間少年,她方才上前去,爲其整理了一下衣衫,又捏住她的手腕,看到了裏頭那一圈牛皮帶,目光繼而又落在了那束腰上。
“沒事的,娘,姐姐,你們放心,我可不像那家夥一樣逞強!”
嘴裏是這麽對蘇夫人和葉明月說的,可是,别過二人,騎馬出城,趕了十幾裏路來到北新關下的時候,小北卻暗想,不管用什麽辦法,一定也要混進裏頭好好打探打探。然而,這裏已經被大群差役和官兵封鎖,她向圍觀百姓一打聽,方才得知,杭州知府凃淵帶着汪孚林,還有一個誰一塊跟着,竟然已經進入了北新關。這下子她頓時大吃一驚,又是暗自埋怨那位凃府尊動作太快,強人所難,又是摸不清楚裏頭究竟如何,那份糾結就别提了,
好在接管這裏的是府衙差役,再加上原本北新關裏駐守的那些官兵,這會兒人心惶惶,防守相對松懈,而且四面八方竟然還有打行的人意圖突破封鎖,沖進北新關接應自家把頭,小北也就去找了塊白頭巾,夾雜在其中一塊混了進去。可是,好容易混進北新關,她卻發現裏頭赫然亂哄哄一片,有人喊着造反,有人趁機四處找東西往自己懷裏揣,也有人無頭蒼蠅四處亂竄,但問起凃淵那幾個人的下落,每一個人給出的回答竟然全都不一樣,讓她險些沒急死。
不得已之下,她隻能用最笨的辦法,到處亂闖找人。大半個時辰之後,她狀似冒冒失失地直沖一處院子,卻被兩條大漢直接攔了下來,這才心裏一跳。知道多半是找對了地方,她嘴裏卻連聲用甯波話賠禮走人。可随即又從另一個方向繞了回來。讓她欣喜的是,這個分明應該很重要的地方,卻隻有前頭兩個人守着,後牆卻是無人理會。當她輕手輕腳來到窗邊時,就隻聽到裏頭傳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
“咱家是宮裏的人,你們怎敢如此大膽……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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