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許二老爺,更是破天荒沖着這個素來寵愛的小女兒大發雷霆,但結果卻讓他更加氣惱。因爲母親方老夫人竟是出面把人接到她那去住了!
然而,作爲釀出這一場家中騷動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把許家在兩淮的鹽務全都交給了長子的許老太爺,卻一直都是沒事人似的。養花種草,走親訪友,閑來下下館子,聽聽曲戲,日子過得無比逍遙。這天一大早,他本待再一次出門,可還沒出二門,他就看見一個管事急匆匆朝這兒跑來。
“老太爺,松明山汪小官人求見。”
許老太爺不禁屈指算了算,最終露出了笑容:“距離我上次去拜訪,整整十二天。啧啧,效率有點慢啊。快請,唔,告訴家裏那些人,後花園我用了,他們管住各自那些小字輩,别給我亂闖。這些天看我不做聲,一個個就全都翻天了,真以爲我這老頭子聾了啞了不成?”傳了話出去之後,許老太爺方才笑眯眯地招手叫了一個仆婦,不緊不慢地說道,“去老太太那兒和小薇說一聲,汪小官人來了。她要是想見呢,回頭我把人領到老太太那兒去。”
汪孚林來過許家好幾次,但大多數都是在方老夫人起居的堂屋盤桓,這會兒被人領着越走越繞,竟是進了後花園,他心裏頓時有些發毛,差點和上次夜訪縣衙一樣,認爲這是許家和他不對頭的人,比如許二老爺使出的什麽圈套。直到看見那小小的花園中,一座草亭裏坐着的赫然是須發斑白,人卻精神矍铄的許老太爺,他才松了一口氣,但仍是往四周圍瞅了一眼,生怕又和從前一樣,被那些喜好八卦的小丫頭圍觀。
“放心,小薇沒來,其他丫頭們我也吩咐過不許打攪,當然,你若是喜歡,老夫也可以把人都叫來熱鬧熱鬧。”許老太爺爲老不尊地擠了擠眼睛,這才好整以暇地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郎未娶女未嫁,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那等假道學。”
“您老人家已經害得我夠慘了,今天就放過我吧。”
對于這麽一個滑溜似鬼的老人家,汪孚林很無奈地投降了。落座之後,他見有茶有點心,卻沒人伺候,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委實不客氣地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涼着,這才剝起了捧盒裏的小胡桃,随即擡起頭看着許老太爺說:“您說您有話,直接對我說就是了,賣那麽大一個關子,害得我先是找人打聽西園,打聽到了又得出城趕過去,趕過去之後還得爬牆,爬牆之後還猶如轉迷宮似的在裏頭轉了老大一圈。如果不是看到正堂那塊牌匾,還不知猜多久。”
“誰讓你不去街頭巷尾先打聽?”許老太爺理直氣壯地捋着那幾縷長須,這才一本正經地問道,“你既然已經去了,也知道了,現在如何打算?”
“許老太爺您如何打算?”
汪孚林原封不動把皮球又踢了回來,許老太爺頓時笑罵了一聲狡猾,随即便收起了戲谑的表情,鄭重其事地說道:“胡公含冤過世已将近五年,我打算回許村,向許老太公讨個人情,請朝中許翰林幫個忙說話。想當初他就是給胡公寫過祭文的,定然不會拒絕。你家南明先生的态度,早就在那七首孤憤詩中顯露無疑,自然也不消說。若是那位征戰兩廣的殷部堂再說兩句話,也許就會有相當的聲勢。”
“您的想法很好,聲勢也很大,但恕晚輩說一句話,聲勢不是大勢,有時候太大了反而不太好。”汪孚林這話說得特别誠懇,因爲他知道不管皇帝,還是權臣,全都喜歡操着朋黨這把大刀惡心人,“胡公五周年忌日在即,他是徽州人,那麽,就讓徽州缙紳來出面好好操持一場集體祭拜,至于那些不在徽州的官員們,就如同從前那樣,發幾首詩,寫一兩篇祭文,效果可能會比聲勢浩大上書鳴不平來得好。就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委屈比激憤更讓人同情。更何況如今已經時過境遷,當年的首輔徐閣老已經下台了。”
想當初他不就是用委屈來博得葉縣尊的同仇敵忾?
許老太爺驚愕地看着汪孚林,隔了許久之後,他方才吸了一口氣,結果不幸地因爲心不在焉,嗆了個半死。好容易在汪孚林的幫忙順氣下,他緩過來,這才帶着幾分痛苦說道:“你說得對,這事聲勢要大,但串聯那些朝中的徽州籍官宦确實風險不小,是我有些急了,單純民間來一下,請府尊縣尊等等莅臨,也許反而會收到很好的效果。不愧我家老婆子稱贊你腦子好使,既然如此,我就拿出老面子,四下裏聯絡人籌備一下……”
“還請您等一下,晚輩想問一句,如今胡部堂的兩個兒子,住在祖籍績溪老宅的,似乎是次子胡松奇胡二老爺?這位風評不太好,據說這些年對胡部堂當年舊僚友的态度,也絕對談不上熱情。此次正祭勢必繞不過他,甚至如果一個鬧不好,他還會搶主導權,不知道許老太爺是個什麽打算?”
被汪孚林這麽一說,許老太爺頓時臉色微妙。胡宗憲英雄一世,可三個兒子成器的隻有長子,偏偏還死得早,剩下兩個别說出色了,那根本就是給老爹抹黑,尤其是那個胡松奇!要不是這樣,他就親自走一趟龍川村,然後振臂一呼,把這件事給準備完全了,不用拉上汪孚林。畢竟,他和汪道昆也好歹有些交情。于是,他假作躊躇片刻,便滿臉堆笑地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這和之前汪孚林踢皮球有異曲同工之妙。見許老太爺如此賴皮,汪孚林隻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樣吧,龍川村那邊,希望您老能夠全權委托我,我到時候去跑一趟,無論我做什麽,老太爺您在背後給我頂着就行了。”
“你既然肯奔走,那我還有什麽可說的?”許老太爺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而談成了這件事,等汪孚林表示,操辦胡宗憲五周年忌日之事已經得到了汪道昆回信的支持,他這心情頓時更好了,大贊汪孚林效率絕佳,渾然忘了自己之前還埋怨人家效率有點慢。談天說地好一會兒,他便硬拉着汪孚林去見自家老妻,誰知道出了後花園才到院子門口,他就看到二兒子正杵在門外,顯然是等候已久了。
“爹……”
許二老爺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句完整話,許老太爺就立刻叫道:“停。我帶小友見你娘,這會兒沒空聽你說什麽亂七八糟的廢話。你先回去,有什麽話以後再說,這會兒我和你娘都沒空。”
見父親竟是拿這種态度對自己,許二老爺瞪着許老太爺身後的汪孚林,臉色就更加不善了。等汪孚林很敷衍地對他稍稍拱手算是行禮,繼而就被許老太爺給拖進了院子,他隻覺得喉頭又苦又澀。
汪孚林還沒進堂屋,心裏就已經預想到有可能會在這裏見到誰,可真正跨過門檻進屋,看到方老夫人身邊那個臉龐和身段顯然已經清減了一大圈的少女,見她偷瞥了自己一眼便立刻垂下頭去,他不禁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說實話呢,上次他對許薇和小北,那是典型的恐吓,把事情形容得十萬分嚴重,事實上隻看程乃軒如今根本就把鬼面女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就知道,相親成功的程家壓根就不會繼續追究過去的事。
他隻是純粹希望許薇和小北這兩個湊在一塊就有絕大殺傷力的小丫頭收斂一點而已!
可這會兒他着實有些後悔那時候話說得太重,當下見過方老夫人之後,他便開口說道:“我家二娘和小妹說好些天沒見到九小姐了,一直很想念,葉小姐那邊也這麽說,就算九小姐不去衣香社那些人太多的場合,閨中好友之間走一走散散心,總比在家憋着好。”
他這話一說完,就隻見許薇一下子擡起頭來,那眉眼間滿滿當當全都是驚喜:“這話是真的?我真的可以找她們?那好,我明天就去見明月姐姐,到時候接了二娘和小妹一塊說話!”
看到孫女的臉上一下子有了光彩,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許薇之前禁足令剛剛解除,就去汪元莞那邊蹭了好幾天,現在汪孚林這一說,小丫頭哪裏還能在家裏呆得住。可是,這樣鮮活的孫女,才是他們最樂意看到的,這會兒也就隻是笑眯眯地在旁邊看熱鬧。見許薇竟是小心翼翼又問程家的事,方老夫人方才無奈地重重咳嗽了一聲。
“之前我那是純粹吓唬你們的,誰知道你還當了真。”汪孚林一直都隻把天真爛漫的許薇當成妹妹,可如今許家老太爺老太太似乎有這意思,許二老爺卻分明不同意,而他更是覺得,許薇的所謂心動,不過是小女孩子情窦初開的那點好奇和朦胧好感而已,所以,他隻能決定盡量敗壞一下自己的形象,“程乃軒自己都不在乎那件事,程老爺貴人多忘事,那就更不會記在心裏了。哎,我就吓唬你們的一番話,哪知道你會糾結這麽多天。”
在他看來,許薇應該會惱怒地跳起來,然後氣咻咻跑開;又或者當面埋怨他吓人,自己生悶氣;反正絕不會是在他說完之後,還用一種自以爲明白的眼神看着他。他正覺得後背心發毛,就聽到這小丫頭開口說:“我不是小孩子了,好壞總分得清楚,你不用颠來倒去抹黑自己。總而言之,孚林哥哥,多謝你關心我,不就是瘦了點嗎?回頭多吃幾頓好的,我就補回來了!”
見小丫頭一陣風似的出了門,汪孚林頓時揉着眉心,頗有些說不出的頭疼。想到那個坑自己的爹,他省得許家這兩位老人家繼續打那什麽主意,一五一十把父親早年給自己訂婚卻又被退婚然後還不甘心的事說了,沒等那兩位瞠目結舌詳細追問,他就帶着幾分悲憤行禮告退。
這時候他也顧不上老爹是不是太坑人了,隻能先把老爹的信拿出來當擋箭牌!反正他那老爹似乎沒啥大本事,他要算計算計應該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