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心中一動,蹲下身來将鐵鎖撿了起來,這才發現這看似沉甸甸的大家夥,竟然是個西貝貨,重量很輕,而最重要的是,其中那根挑大梁的鎖頭上,有一處宛然可見的刀痕,竟是将其切斷了,之前大概隻是虛挂在門上。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此刻并沒有人往這個荒涼的地方來,而兩扇大門隻是虛掩着,仿佛一個秘密就橫亘在眼前,他終于就此下定決心,蹲下身摘下一團草,擦了擦門上的灰塵,繼而就用這些包在手上,用力推開了這兩扇門。
雖說這年頭沒什麽指紋驗證法,但小心爲妙!
随着一陣難聽的嘎吱嘎吱聲,這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推開的門,就在自己面前徐徐打開了來。而展現在面前的,并不是他曾經猜測過的殘垣斷壁,四處荒涼。那條直通後門的甬道上長出了不少雜草,鋪滿了落葉,但兩側牆體卻一如其中還有主人似的巍然矗立。他想了一想,幹脆就這麽牽着馬直接進了後門,臨走時卻将兩扇門打開一條縫,以免小北回頭找過來的時候,發現他不在而着急。
牽馬前行了大約一箭之地,汪孚林就看到前頭是一處月亮門,内中依稀是個花園。于是,他就把坐騎留在了月亮門口,自己徑直入内。盡管沒有主人,小花園中的花草顯得雜亂無章,但樹木卻依舊郁郁蔥蔥,甚至連中間一條小溪中,雖說還飄着厚厚一層落葉,可水中沒有多少腐臭的異味,顯然應該是當年引自練水的活水。當汪孚林來到居中一處亭子的時候,他扶着欄杆略略一站,心裏突然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受。
盡管甬道雜草叢生,落葉滿地,盡管花園看似雜亂,貴重的花卉全都枯萎死了,可樹木郁郁蔥蔥,而這花園,這亭子,甚至那些不知道廢棄多久,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痕迹的圍牆,甚至他還沒來得及去參觀的那些屋宅,卻顯然能看得出,應該是有人在維護修繕的。所以,之前後門那把西貝貨鐵鎖,興許就是别人進進出出的證據!想到這裏,他對于這座不入徽州府志,之前也沒人提過的西園,一時好奇心就更大了。
從園子另一邊的一個出口出去,又穿過一條小小的夾道,就隻見沿着牆開了好幾道門。他随便挑了一道門進去,就發現這是兩進的院子,無論堂屋還是廊房,無一例外都挂着鎖。但和之前他走過的地方一樣,屋檐也好,門窗也罷,全都能看出一些修繕的痕迹。直到這個時候,他心裏的疑惑已經達到了最高點。如果這裏的主人因爲犯事而被抄家,這裏怎麽也應該被查封後發賣了,而後門沒有封條,鐵鎖被破壞,一直有人進來修繕,那又是怎麽一回事?
有些想不明白的汪孚林搖了搖頭,隻能徑直從小門出來。接下來他一路順着南北方向往前邊正門走,當再次穿過不知道多少道門之後,他終于看到了那座無比寬敞的前院。繞到正堂門前,他擡頭去看匾額時,就隻見上首龍飛鳳舞寫着四個大字“東南柱石”。當眯着眼睛看清楚那比正文小了不止一号的落款時,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汪道昆題的!到底這裏曾經的主人是誰,竟然能當得起這樣沉甸甸的四個字?
這時候,他隻是略略一沉吟,便徑直走上前去。看到那五間七架的正堂大門赫然沒鎖,他頓時生出了一股期冀,馬上伸手去推,可雙手還沒碰到那兩扇門,他就隻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急促的聲音:“别開門!”
汪孚林聞聲回頭,見小北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進來的,這時候正站在身後不遠處,那臉上的表情中分明滿是懇求,他也就幹脆利落地放下了手轉過身來,卻是徑直走到那淺淺的幾級台階前,一屁股坐下。他閑适自如的态度,開門見山的問題,理所當然的語氣,和他剛剛打算去做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但他仿佛自己之前沒有那個動作,也沒聽到小北的阻止,而是自顧自地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見小北面色微微一紅,卻沒回答,汪孚林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你不會又翻牆了吧?”
“要你管!”小北有些色厲内荏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那又怎麽樣?一樣翻牆進來的人沒資格說我!”
“你猜錯了,我不是翻牆進來的,而是光明正大走後門進來的。”盡管光明正大和走後門合在一塊,仿佛有些微妙,但汪孚林這會兒卻笑眯眯的,“而且,我連馬都一塊牽進來了,就在後門那條夾道的盡頭。”
“可後門明明鎖着的……”小北登時目瞪口呆,“難道你是撬門!”
汪孚林立刻意識到,小北剛剛沒繞到後門,所以也沒看到那把放在門裏而不是門外的鎖,但不久之前,她肯定來過,否則怎知道門上了鎖了?他聳了聳肩,指着後面的正堂,以及前院地面上那些一塊塊青石地面,淡淡地說道:“你沒看出來嗎?這裏并不是什麽多年都沒有主人,而是一直都有人來修繕,在維護,否則這時候我們看到的,就應該是殘垣斷壁,屋舍傾頹的落魄樣子了。後門的鎖早就被人從中間弄斷了,所以我進來得很容易。”
這樣一個回答,顯然出自小北的意料之外。她一直都隻在外圍觀望過,從來都沒想到這裏其實根本虛不設防,而且内中看似落葉滿地,屋舍寂寥的樣子,已經是有人努力在維持的結果。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我還以爲,這裏早就被人忘了……”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開口問道:“這西園的故事,能不能給我講一講?”
站在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曠天地中,小北沉默片刻,就邁着不自然的腳步走上前去,在汪孚林身邊同樣不管不顧一坐,這才開口說道:“這裏曾經是整個徽州最熱鬧的地方,徐文長,沈明臣,茅坤,何心隐,無數名士聚集一地,卻不僅僅是談詩論文,而是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
汪孚林第一次聽到小北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不禁微微一怔。小北說的那幾個名字,他有的熟悉,有的似曾耳熟,此刻忍不住絞盡腦汁冥思苦想。足足良久,他隻覺得腦際靈光一閃,登時霍然起身道:“難道這裏的舊日主人,是胡宗憲胡部堂?不對啊,胡宗憲不是績溪人嗎?胡家祖宅也在那裏!而且我記得在坊間聽人提到過,胡部堂家中舊園,應該是叫綠野園……嗯,這個名字應該沒錯。”
“你說的綠野園也不在績溪,而是在歙縣城北都察院附近,北鬥街上,那裏就是别人俗稱的北苑。”小北托着腮幫子坐在那兒,眼神有些朦胧,“至于這西園,主要都是幕賓們住的。文長先生文思敏捷,幾步就能作一首詩,但最厲害的還是寫表文,幾乎所有的表文都是他一個人寫的。何先生出謀劃策,很多平倭大事,都是他和茅先生一塊商量的。其他的幕賓,有的能詩,有的擅長軍機,當中有生員,有山人,也有被人不容而官場失利的官員。”
“而你說的那位胡部堂,隻是祖籍績溪,當年考進士的時候,就不是以徽州籍去考的,他也不是從小在徽州長大的,總督浙直的時候,方才重修了績溪祖宅,而後在徽州城裏城外置産。這裏,也就是西園,還有北鬥街的北苑,都是那時候置辦的。至于績溪的老宅,他反而去的很少,畢竟那裏交通不如府城縣城便利。從徽州城外漁梁鎮出發,順水四天可達杭州,當年抗倭的時候,有一段日子,始終都是政出西園。”
話說到這個份上,倘若汪孚林還聽不出某些端倪來,那他就不是坊間稱頌腦子好使的汪小官人,而是豬腦子了。
小北卻仍在繼續說道:“徽州知府何東序因爲恨胡部堂罷官之後對他傲慢,朝廷派來的人抄過一次,可還沒等胡部堂自盡于天牢中,他就下令派兵圍住這裏和綠野園,将胡家女眷全部下獄。胡家二公子扶着靈柩回鄉的時候,這才得知家中遭此大劫,就把父親的靈柩丢在甯國府路邊一座茅屋下,自己去避禍了,還是當時的南直隸督學禦史耿大宗師,把靈柩送去了績溪一座寺廟停靈。而胡家在績溪的祖宅,也是多虧了當初那位績溪縣令郁縣尊拼了命維護,這才總算保住了。”
汪孚林隻知道胡宗憲是在絕望之中自盡于天牢内,也想到這種事可能會株連到家眷。可錦衣衛抄到想要的東西,把胡宗憲押回去之後,一個徽州知府竟然這樣上蹿下跳,甚至把人家女眷都抓了,實在是太過分。怪不得徽州府城名宦祠内,沒此人的份。想到許老太爺意味深長囑托到這裏來,想到這塊題着東南柱石,乃是汪道昆親筆的匾額,想到小北拐彎抹角向他打聽汪道昆,他哪裏不明白許老太爺所說的正事是什麽。
都說生前身後名,胡宗憲生前從頂峰到深淵,身後至今還沒平反,即便府城之中那座大總督坊的牌坊還在,可終究讓人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