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汪尚宣在府學門口将自家長孫直接打得昏死過去,也被無數人背後鄙薄。虎毒尚且不食子,汪尚宣身爲祖父,事到臨頭卻把事情全都往孫子頭上一推,要臉不要臉?簡直是衣冠禽獸,太沒擔待了!相形之下,看看人家汪小官人,到底是松明山汪氏出來的,少年意氣,重情重義!
平安度過了歲考,又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送走謝大宗師之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次就不怕招搖了,包下一整座酒樓,請方先生和柯先生坐了上席,連帶撒出大把帖子邀請各大親朋故舊,就連葉縣尊也請了,熱熱鬧鬧開了一場慶功宴。就連這天正好進城賣糖葫蘆的松伯,都被汪孚林硬拉了過來。
開宴敬酒的時候,汪孚林站起身一手拿壺,一手拿杯,先是颔首一笑,繼而就開始說話。
“今天與其說是慶功宴,不如說是謝師宴,又或者,答謝宴。我要感謝的,是方先生和柯先生多日以來的悉心教導指點,但除此之外,還有葉縣尊等等諸位在座,又或者今日沒能到場的各位長輩以及親朋好友!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家父家母遠行在外,我這幾個月連番遭事,倘若沒有這麽多人伸出援手,鼎力襄助,哪有今天的揚眉吐氣?所以,我在此先幹爲敬!”
汪孚林率先一飲而盡亮了杯底,見旁邊幾桌的吏役們爆發出一陣起哄的叫好聲,他就又斟了一杯,這才笑着說道:“這第二杯,敬的是不在這兒的大宗師。若非大宗師明察秋毫,一身正氣,又豈會有此次歲考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正因爲天底下有大宗師這等一往無前的正人君子,讀書人方才能夠安安心心往前,不用擔心那些詭谲伎倆!這一杯遙敬大宗師,我再幹爲敬!”
這一次,見汪孚林一口氣喝幹,人們在叫好的同時,就有人想起府學前汪孚林歲考卷子中,那篇策問中的篇尾語,問了出來,卻不想汪孚林腼腆地笑了笑,把當初對謝廷傑的那番鬼話重新複述了一遍。雖說宋朝距離現在挺近的,可因爲蒙古人入主中原,中間散落的東西也不知道多少,他當然不怕被人揪出來。不但如此,他還猶如預防針似的和衆人打了個招呼。
“我這個人别的不行,雜書看得多,故而嘴裏突然冒出來一兩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好句子,有時候自己也未必記得出處,大家日後就習慣成自然吧。當然,千萬别來找我會文做詩,這個我真不行。”
想到當初狀元樓上汪孚林把人噎得下不來台的景象,四周衆人頓時哄堂大笑,但沒有誰會真的就認爲汪孚林不會做詩。接下來,汪孚林拉着程乃軒逐席敬酒,葉縣尊吳老員外這些大人物不說,就連劉會和吳司吏趙五爺蕭枕月也都各自敬了一杯,讓衆人受寵若驚又喜上眉梢。末了,汪孚林來到松伯身前,親自給老人家斟滿之後,自己就把小酒杯拿過去在對方酒杯旁邊碰了碰,笑着說道:“松伯,你可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多謝了!”
“林哥兒……”
松伯眼見汪孚林已經喝幹了,自己趕緊舉杯喝完,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說:“松明山村有你這樣的好後生,南明先生後繼有人!”
這麽露骨的誇贊,汪孚林頓時大汗。汪道昆文壇耆老,抗倭名臣,如今又是一方封疆大吏,他這區區一個小秀才可沒那麽大的野心!可不止是松伯,當他回到主桌的時候,眼見程乃軒還被人纏住在灌酒,他就隻聽柯先生笑吟吟地說:“孚林,今天這大好的日子,你歲考入一等,大後年科考拿到鄉試的資格,易如反掌,也該是時候起個表字了。”
汪孚林對表字倒是沒什麽太大感覺,這會兒不禁撓了撓頭道:“這個……不急吧?”
這時候,就連葉鈞耀也一本正經地插言道:“不早了,你父母不在,你不但撐起了一家之主的職責,還在歙縣和徽州府做到了很多大事。雖尚未及冠,卻已經少年老成,此時不起表字,那就說不過去了。今天既是高朋滿座,大家一塊集思廣益,給孚林想一個好的,如何?”
一時間,四座全都是叫好聲。目瞪口呆的汪孚林隻能看到那些有資格參與其中的人興緻勃勃商量着,讨論着,争執着,他這個當事人的意願完全都被忽視了。而程乃軒被人灌了個半死回來,在他身邊一坐之後,便低聲說道:“起什麽表字,我覺得雙木二字朗朗上口,簡單明了,挺好的……”
他的聲音雖說很輕,可他旁邊的方先生何等敏銳的耳朵,當即正色叱道:“乳名便是乳名,父母爲愛而呼之,怎可和隐含殷切希望的表字混爲一談?”
“話不是這麽說,我倒覺得雙木二字挺好的。”摩挲着下巴,開始和方先生擡杠的,恰是柯先生。
接下來的時間一下子變成了這兩位引經據典辯難的時間,其他人無論是葉鈞耀這個兩榜進士,還是吳老員外這個讀書不少的鄉中耆老,又或者汪孚林和程乃軒這兩個菜鳥讀書人,全都隻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柯先生和方先生從命名起源到四書五經,再到各種雜七雜八聽過沒聽過的書,争了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偏偏這兩位還一邊争一邊吃,完全違反了食不言的規矩,可偏偏還顯得特别自然。
至于汪孚林,他在吃驚過後,倒是很高興衆人不糾結于自己的表字問題,和程乃軒大快朵頤的同時欣賞這場難得一見的辯論,心情輕松極了。
閑來無事喝喝酒吃吃飯看熱鬧的感覺,真是不要太好!
到最後,他的表字依舊難産。
鬥山街許家老宅,這時候方老夫人和許老太爺對看着小幾上的那份請柬,同時歎了一口氣。許二老爺因爲憋着一口氣,就是不同意再和汪孚林有任何瓜葛,更拿出了汪家那大筆欠債說事。至于許三老爺,因爲許大老爺獨自掌握兩淮鹽業生意的事,還正和暗地裏鬧别扭,就更不用提湊這麽個熱鬧了。于是許家唯一去出席的,是汪孚林的大姐夫許臻,和他們的關系其實已經很不近了,但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讓人捎帶了一份厚重的謝禮。
“老大是有眼光的,人卻在揚州,而小薇又不是他的女兒,是老三的女兒。”許老太爺搖了搖頭,最終把請柬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畢竟從來沒見過他,今天不好去湊這場熱鬧,明天吧,我親自去見一見他。小薇這事情,我親自去謝一聲,總不能裝成不知道。至于其他的,一切随緣。小薇你親自去說一說,她教訓也吃夠了,不用禁足了。咱們家的這些孫女,就數她天真爛漫,鮮活可愛,以後嫁人是嫁人,現在不妨活得恣意一些。”
“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方老夫人頓時笑了,随即站起身,“隻不過,你就不怕這麽一大把年紀去造訪汪小官人,被人家笑話?”
“我現在純粹老閑人一個,又不是上門說媒,隻要人真的有趣,當成小友也行,怕誰說閑話?許老太公當年若不是資助了許翰林,縱使真的年歲過百,哪裏就真那麽容易得了朝廷旌表?看人的事,我雖說未必有許老太公那麽精準,可也有點眼力的。”許老太爺自賣自誇了兩句,見老妻沒好氣地瞪他,他卻仍是洋洋得意,“總比汪尚甯一輩子風雲,到老卻栽了個大跟頭強!”
“到底我不如你。你把老大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如今他能夠獨當一面,可家裏老二老三卻不免……”方老夫人本待怨自己沒把另兩個兒子看好,突然就隻覺得有一隻手按在了肩膀上。
“别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多少人家看似和和美美,一碰到這錢的問題,立刻就鬧家務事,越是大富大貴越是如此,咱們家裏這點小龃龉,沒什麽大不了的。鹽業這種事,容不得一家人有兩個三個聲音。這些年我一直都把精力放在外面,如今回到家鄉,也想爲家鄉父老做些事情。”
聽到老伴竟是說這話,方老夫人頓時笑了,掰着手指頭說:“修路,造橋,贊助書院,資助學子……你做的好事縱使比不過許老太公,可也差不了太多。怎麽,現如今又想要做什麽善事?”
許老太爺捋了捋胡子,面上再也沒了分毫戲谑之色:“當初何東序兵圍西園和北苑的往事,你可還記得?”
方老夫人頓時怔住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怎麽不記得?那時候,整個徽州一府六縣幾乎沸騰,也正因爲民怨,何東序後來背了個酷虐的名聲,被人彈劾,又是調職,又是降官,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稱快。可此事雖說過去多年,你真的認爲可以……”
“現在朝中格局不比從前,也許可以想一想辦法。這件事我出面探探風聲,你先不要管!”
老夫老妻說了好一會兒話,沒過多久,方老夫人就親自去看了許薇。得知自己不用禁足了,一個多月下來瘦了好幾斤的許家九小姐仰起頭不可置信地瞪着祖母,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祖母,真的……真的不要緊嗎?”
“傻丫頭,之前本來就隻是吓吓你,讓你從今往後知道什麽是規矩方圓!”嘴裏這麽說,方老夫人想到親自捎信去給許榕,那位腼腆的大小姐在信上一個勁說都是自己的錯,她不禁笑着捏了捏孫女的臉頰,“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可别瞎胡鬧!你臻大嫂子提過你好幾次了,去逛逛吧!”
直到這時候,許薇方才一下子蹦了起來,緊緊抱住了老祖母,竟是喜極而泣。而方老夫人擁着寶貝孫女,心思卻已經飛到了老伴說的話身上。
光憑鬥山街許家之力,當然不夠,老伴不是把主意打到汪孚林身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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