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瞪口呆的汪家人直到那一群人擡着滑竿飛也似地跑了之後,這才紛紛反應過來,一個個全都去看葉小胖。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這兩位初來乍到時日不長的,那眼神更是恨不得在葉小胖身上挖出幾個洞來。葉縣尊的寶貝長子都還扔在松明山呢,趙五爺這些人大老遠過來,竟然也不提問個好請個安,直接把小家夥丢這兒不管了,怎麽瞧着汪孚林仿佛比葉縣尊親兒子還要更親兒子呢?
這時候,李師爺便輕咳一聲說道:“這松明山雖好,可接下來是收獲季,全村上下忙着割稻,我們住在這裏反而給人不便,也該回城去了。”
“說的也是,躲懶這麽久,也該回去幹活了。”戚良伸了個懶腰,笑眯眯地說,“也不知道我們出來這麽久,城裏頭怎麽樣了。”
盡管對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全都丢下自己這個兒子不管,葉小胖頗有些憂傷,但真的要離開松明山,他卻有些舍不得。他從小城裏長大,很少有在鄉間地頭四處飛竄玩鬧的時候,更何況相比家裏那些堂兄弟表兄弟,金寶和秋楓這兩個玩伴更合他心意,投他眼緣。在這裏,不辨禾稼的他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水稻,什麽是各種餐桌上的菜蔬,什麽是活雞肥鴨子。雖說沒能像汪孚林那樣下水遊泳,可在河邊拿網子撈點小魚小蝦的經曆,實在是新鮮而愉快。
相比之下,讀書的苦累和壓力反而不像在城裏時那麽繁重。
同樣不舍得走的,還有自小長在松明山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以及金寶。可誰也不放心汪孚林一個人在城裏,不走也得走。因爲是臨時起意要趕緊回城,三個人一面手忙腳亂地整理各種東西,一面還要去四鄉八鄰打招呼,汪二娘還親自去松園額外送了個信。
等到匆忙吃過午飯啓程,會騎馬的李師爺和柯先生方先生在前,戚良則是騎馬走在後頭,一頭一尾全都照料周全。抵達徽州府城時,卻已經是申正過後,距離城門關閉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因爲汪孚林家裏和知縣官廨就在縣後街上門對門,所以一行人緊趕慢趕,直到通過德勝門進了歙縣城,這才終于定下心來,稍稍放慢了些速度。走在熟悉的縣後街上,路上的小攤小販大多數正趁着日頭尚未落山,做着最後的生意。當金寶路過一個挂着各式各樣鬼面具的小攤時,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卻不想小攤上一個背對自己埋頭正挑選面具的人突然轉過了身。
“咦?”
小北午後方才悄悄溜出來,府城縣城滿大街閑逛,就是想着買點什麽,回頭好偷偷去鬥山街許家,安慰一下從許村回來後,就再未出現在人前,包括衣香社各種活動的許薇。思來想去,她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這個小攤上。她沒想到竟然會遇上這一行人,驚咦一聲後就意識到了什麽,連忙迎上前,直接逮了葉小胖問道:“怎麽,這是要回城住了?怎麽夫人沒提起過?”
“爹突然派了一大幫人來,像綁票似的直接把汪小官人給帶了回來。我們又不知道怎麽一回事,想想也幹脆回城算了。”葉小胖說到這裏,又瞅見小北手中一張憨态可掬的老虎面具,不禁有些奇怪,“小北姐你買這個幹什麽?”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小北一闆臉,又看看天色,知道這會兒要去看許薇,那是不可能了,遂将老虎面具給了攤主,讓他包好之後送到知縣官廨。她也不理會人家聽到地點時那瞠目結舌的表情,趕緊跟上了一行人。等到了地方,她見汪二娘和汪小妹雙雙下轎,臉上都有些說不出的疲憊,她少不得上前安慰了兩人,又拍胸脯表示立刻幫忙去打探自家老爺和汪小秀才到底在搗鼓什麽,随即就拉着葉小胖一溜煙閃進了知縣官廨。
見柯先生和方先生一直都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北,李師爺想到之前蘇夫人還帶着她來過松明山,不禁有些奇怪兩人的态度。可在這時候,就隻聽戚良突然出聲說道:“二位先生一直盯着剛剛這位姑娘看,是覺得她眼熟嗎?”
此話一出,柯先生頓時和方先生對視了一眼。這時候,性子懶散的方先生打了個呵欠,笑眯眯地說:“秀色可餐嘛,多看兩眼有什麽奇怪?”
上次在松明山村就已經發現了,這丫頭依稀像一位故人……可這位故人已經西辭黃鶴樓,再也回不來了!
戚良當初默許那些老卒和小北過招,便是因爲覺得她有點像一位從前見過的故人,聽到方先生顧左右而言他,他也不追問,一點頭就表示自己先回去,拱了拱手告辭。
“還是不當官的好。”這次開口的則是柯先生,感歎過後,他突然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李師爺不太明白這兩位長輩怎會突然有如此感慨,暗暗記在心裏後,便邀請兩人進了知縣官廨。叫了個小厮一問,他們便得知,這會兒正是縣衙一日三堂的晚堂時分,而葉縣尊正在料理的是幾樁詞訟。這些詞訟不是别的,恰是狀告竦川汪氏從族人到仆役等人各種枉法事的案子,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偏偏讓人不勝其煩。連日以來不止歙縣這邊詞訟量突然大增,就連其他五縣衙門以及徽州府衙,也同樣是各種小案子不斷。
顯然是五縣鄉宦和汪尚甯已經開始對掐,問題是這種對掐實在很沒技術含量。
角門之後,汪孚林聽着大堂上那乏味的陳情以及各種辯解,簡直無聊得有些想打呵欠。
什麽竦川汪氏族人挪移田界,多占了幾分地;什麽管事強納佃戶之女爲妾,如今已有三年;什麽欺行霸市,不許佃農轉佃别家的土地;什麽強行定田租,荒年也不肯蠲免,以至于逼得父親病死……絕不是他沒有同情心,不同情某些人的悲慘遭遇,更不是他不想趁機把竦川汪氏的名聲徹底搞臭,而是他并非剛穿越那會兒的吳下阿蒙了。
有兩個資深小吏劉會和吳司吏在,對于各種文書事務以及官司貓膩,他都能有個大概的判斷。更何況,吳司吏剛剛還貼心地給他送來了案卷說明,就差沒直接告訴他這是沒事找事?還好他當初在看完兩版徽州府志後,又粗粗翻過大明律,以及朱元璋的《教民榜文》、《大诰》等各種律法之外的刑事法規。
這些鄉宦還真會柿子挑軟的捏,當初對他的時候是什麽陰招都來,現在輪到自己掐的時候,就上這種雞毛蒜皮的東西惡心人!
當下,他便對身邊一個小厮說道:“去縣尊書房,把教民榜文給我找出來。”
那小厮立刻拔腿就往後頭跑。然而,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後頭卻還跟着李師爺和柯先生方先生。汪孚林比兩人早出發一個半時辰,可一回來就被葉縣尊拉到書房裏絮絮叨叨地說趕明兒召見所有裏長時需要做的準備,再接下來就是這裏的乏味詞訟,所以他此刻對于追來的衆人也隻能打起精神拱了拱手算是招呼,随即就趕緊接過了書。
作爲地方官,大明律、大诰、教民榜文,這三者在明初是所有官員必備。雖說後兩者中那些法外酷刑如今是廢除不用了,很多條文也被束之高閣,形同廢棄,可地方官真要用的時候,還是可以把這些搬出來,作爲理論依據,就好比他現在這樣。他快速翻着這厚厚一本書,總算是找到了自己依稀記得的那一條,當即用指甲在那一段上頭掐了個痕迹,這才對旁邊的小厮說:“送上去,給縣尊看。”
葉鈞耀在大堂上也同樣昏昏欲睡。這實在不能怪他這個父母官當得不到位,實在是今天四樁案子,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每天都有一兩件兩三件這樣類似的案子,他不勝其煩卻又不能不受理!此時此刻,他正拿眼睛不斷去看放着堂簽的簽筒,恨不得丢下幾根下去,責令皂隸狠狠打這些家夥幾大闆出氣,可這也隻能想想而已。他這個歙縣令現如今聲望已經很高了,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抹黑。
一時之氣,忍着吧!
葉大縣尊正忍着那一陣陣困意,突然隻聽到身邊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側頭一瞧,見是一個小厮彎腰控背地上來,随即将一本書放在了他的案頭,繼而一聲不吭就這麽下去了,他頓時奇怪不已。等瞄見面前那本攤開的書上,似乎有指甲劃過的奇怪痕迹,他不禁心中一動,一字一句看完之後,心頭大振的他不假思索,突然舉起驚堂木重重拍在了案頭。
“夠了!”
見喋喋不休的堂下倏忽間清淨了下來,葉鈞耀方才聲色俱厲地說道:“連日詞訟繁多,本縣原來是本着以民爲本的宗旨,故而一樁樁親自問案審理,卻不想縱容得詞訟雙方越發變本加厲。今天,本縣給你們讀一讀當初太祖爺爺的教民榜文。戶婚、田土、鬥毆、相争一切小事,不許辄便高官,務要經本管裏甲老人理斷。不經由裏老理斷,妄自來訴者,不問虛實,先将告狀人杖斷六十,仍然發回裏老評理!”
聽到這裏,柯先生和方先生兩兩對視一眼,全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驚異。這樣犄角旮旯裏頭的條文,虧汪孚林能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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