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本來還對鄭班頭存着幾分無所謂的心思,幫是人情,不幫也說得過去,可聽到最後這兩樁,他終于怒了。他本來就壓根沒招惹汪尚甯,可當初一醒過來,先是被人差點坑掉了功名,緊跟着家裏險些背上了糧長,再跟着今年輪充糧長的舅舅吳天保險些因爲汪尚甯對鄉民裏長的煽動許諾,而不得不傾家蕩産去賠補夏稅的缺口!
之前汪尚甯在狀元樓上被他的聲東擊西轉移戰場之計給氣得昏了過去,一轉眼汪家就煽動人來義店鬧事,又被他一巴掌給拍了回去。他知道這種鄉宦一時半會打不死,讓鄭班頭放點風聲,惡心一下這些興風作浪的人,誰知道這轉眼間又來了!這些人是不是實在太悠閑了,吃飽了飯沒事幹不成?他眼下可沒那麽多閑工夫,特意對付這種猶如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包袱!
所以,他瞅了一眼鄭班頭,随即就輕描淡寫地說道:“你回去吧,等我消息。”
鄭班頭見汪孚林徑直消失在知縣官廨内,也不知道自己那番話是打動了人呢,還是毫無作用。可眼下他算是被徹底丢下的棄子,舒推官自身難保,聽說在段府尊面前也不如從前,誰會待見一個沒事就把上頭按察副使給招惹來的屬官?汪老太爺那邊,他是徹底得罪了。如果不能挽回葉縣尊對他的觀感,這歙縣他隻怕呆不下去,隻能看看能不能跟人去外頭當行商。可他都年過不惑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怎麽能甘心就此背井離鄉?
眼下他隻能寄希望于汪孚林拉他一把,那是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畢竟,汪孚林身後,站着整個松明山汪氏,站着剛剛起複爲鄖陽巡撫的汪道昆!
作爲東家之一,汪孚林去過作坊,卻還是第一次造訪林木軒。他對于小胡桃這種休閑食品的記憶,還在于當初最喜歡吃這個的父母,小的時候那幾次自家炒制的經曆,他至今想起來仍舊覺得曆曆在目。再加上歙縣正好盛産此物,民間吃這東西卻還遠未蔚然成風,他就打算包裝包裝,依托那些有閑有錢的閨秀千金,試一試這東西的市場。
這會兒,一身青衫直裰的他步入其間,見裏頭一個小夥計正對客人吹得天花亂墜,那口才比葉青龍不遜多讓,他不禁在旁邊看了會熱鬧。
店鋪既然精美,會進來的人,多半也是豪門管事之流。最初這些人還帶着幾分倨傲,可得知小小店鋪後頭,站着的是黃家塢程公子和松明山汪小官人,可謂強強聯手,态度就自然而然客氣了下來。等到前頭兩個人拿着一捧盒東西滿意離開,汪孚林就上了前去。小夥計又不認識他,剛開口叫了一聲客官,正巧一個人影從後頭掀簾出來,一看到他就又驚又喜地叫道:“小官人!”
見是墨香,汪孚林就笑着沖他點了點頭。這位程乃軒身邊第一得力書童對小夥計解釋了一聲這也是東家,就趕緊把人給請到了後頭。跟着墨香入内的汪孚林沒有注意到,那小夥計看着自己的背影,眼神中帶着相當的炙熱。
要知道,葉青龍從小夥計到大掌櫃的傳奇,早已在府城縣城夥計學徒業界刮起了一陣旋風!
證明了未婚妻不是鬼面女,程大公子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整個人都煥發出了不一樣的神采。甫一見面,他二話不說,先對汪孚林笑吟吟地伸出一個巴掌,随即又把巴掌翻了過來,滿臉的興奮:“一百兩!這些天扣除成本,一共賺了一百兩!”
“哦,那還真不錯。”
汪孚林也挺高興的,畢竟那義店開張到現在,銀子流水似的用出去,除卻之前贖回的時候,少許賺了個幾兩銀子,但那連人手工錢都不夠。而且,那邊用的都是程乃軒的私房錢,縣衙的公費,他自己沒什麽身家,可也一股腦兒都砸了進去,要回本至少得等到明年開春。畢竟,囤積居奇這種事,本來就相當于一次賭博。
“對了,我上次提過的,你一共囤了多少原料?”
“放心,準備了整整一屋子,就花了些工錢,就算加上街頭叫賣的那些,估計這一年都未必賣得完。”程乃軒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胸脯。
既然原料充足,汪孚林就沒什麽太擔心的了,他提了提對面也許會開出一家店與自家打擂台,而且東家是汪尚甯的侄孫汪幼旻。這下子,程乃軒差點沒立刻跳起來:“别人家效仿也就算了,他一個讀書人,竟敢這麽不要臉!”
“你說錯了,人家正是因爲最要臉,這才要和我拼個你死我活,誰讓我傷了他家名聲?”汪孚林聳了聳肩,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考慮再三,還是沒有把鬼面女的真相對程乃軒挑明,畢竟,程大公子的嘴巴嚴實歸嚴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現如今已經夠麻煩了。等到坐了片刻,他又針對南直隸鄉試不日就要出結果的情況,提出了接下來這些天的相應宣傳措施,把事情交待得事無巨細,盤桓了将近一個時辰才走。
他這一走,程乃軒不禁有些狐疑地對墨香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雙木剛剛那架勢,怎麽好像是打算撂下這攤子撒手不管似的?”
人家汪小官人又不是少爺你,成天想到一出是一出,又是逃婚又是逃家,害小的又是挨罵又是挨打!
墨香心中腹诽,嘴上卻安慰似的說道:“少爺想太多了,汪小官人應該純粹是因爲事忙,多囑咐您幾句。”
“希望如此。”程乃軒卻總覺得不那麽對勁,可随着管着這個鋪子的管事過來禀報事情,他就把這點疑惑丢到了九霄雲外。
次日早堂,葉縣尊照例坐堂之後,卻突然吩咐,把之前看押在牢裏的趙思成給帶上堂來。之前那樁案子發在夏稅開征,糧長谒見的時候,如今卻已經是夏稅收齊起運,整個縣衙的格局都已經發生了翻天巨變,故而,當形銷骨立,乍一眼看去仿佛老了至少二十歲的趙思成被押上來時,也不知道多少吏役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感覺。
畢竟,萬有方劉三等人之前還沒被關那麽久,劉會鼻青臉腫都是外傷,可眼下這位前戶房司吏比他們何止更慘一倍!
而看着當初要挾自己的老仇人落得這麽個下場,葉縣尊卻頗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他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沉聲喝道:“趙思成爲洩私怨,擅改公文,按律當杖五十!如今羁押既日久,折杖三十,當堂行刑,來人,拖下去,打!”
眼見堂尊二話不說當場判罰,而且是杖刑,頓時齊刷刷衆多目光全都看向了皂班鄭班頭。每個人都覺得,鄭班頭和手底下那幾個皂隸膽大包天,之前竟然敢頂撞背後站着葉縣尊的方縣丞,早就離敲飯碗不遠,今天趙思成這頓闆子,無疑就是最後的試金石。按照縣尊對趙思成的痛恨,那恐怕是恨不得當堂把人打死算完!可鄭班頭就算完成了葉縣尊的心願,今後也未必能保住這個位子……
即便鄭班頭僥幸保住了位子,以後他們也都得離這個心狠手辣的家夥遠點兒!
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被關了這麽久,趙思成早已是心如槁木。哪怕汪孚林承諾過他,會在夏稅收完後審結這案子,他也在等待之中幾乎絕望。如今能重見天日,哪怕聽到還要挨三十大闆,他仍是生出了幾分期盼。可就在這時候,提他出來的兩個捕班快手在讓位給皂班皂隸行刑時,卻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趙司吏,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吧!”
這是什麽意思?
被人摁倒在地的時候,趙思成隻覺得腦袋轟然炸開,心裏登時竄出了一個念頭。莫非汪孚林隻是诓騙他,實則葉縣尊對他恨之入骨,于是打算要他的命?他在衙門這麽多年,又不是沒聽說過,因爲犯人付不起杖錢,所以僅僅幾十小闆就被打掉了半條命的往事,難不成現在這種事也要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可正當他想要出聲的時候,嘴裏卻突然被塞進了一條布卷,卻是勒得嚴嚴實實,讓他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隻來得及看到鄭班頭瞟了自己一眼,大闆子就落了下來。可和預料之中的痛入骨髓不同,那大棍子固然一次次高高落下,打在屁股臀肉上發出一聲聲悶響,可疼痛卻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内,雖說隻不過三五下後,他額頭就沁出了細密的冷汗,可他還是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兩個行刑皂隸是手下留情的。
不但趙思成本人如此感覺,一旁那些吏役都是不知道瞧過多少回公堂行刑的,那闆子輕重未必能直觀瞧出來,趙思成的反應卻總能看出一星半點。當三十杖打完,這位前戶房司吏被人拖起來,卻還能掙紮跪下磕頭的時候,就連起頭有意給趙思成捎句話的胡捕頭,也不禁又驚愕又疑惑。
那是堂尊痛恨的人,鄭班頭怎敢放水?
葉鈞耀卻不理會下頭那些人的猜測,重重一拍驚堂木,用悲天憫人的口氣說道:“趙思成,以你之罪,本該重處,但念在你弟弟此次身爲糧長,在夏稅期間奔前走後,盡心盡責的份上,再念在你此前在衙門多年,也算是頗有苦勞,又羁押多日,所以方才從輕發落。本縣一片苦心,你當好好體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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