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百歲壽星尚且會受到人們追捧,更不要說如今這人均壽命頂多四五十的大明朝。所以,那對丈夫一百零二歲,妻子一百零四歲的許村瑞侶,不但是整個歙縣乃至于徽州府的榮耀,而且也很符合隆慶皇帝推崇瑞侶的價值觀,故而去年,也就是隆慶三年,朝廷竟是欽賜雙壽承恩坊,對這對百歲夫婦賜官賜封表示嘉獎。正因爲如此,此次徽州府從官吏到士紳,頭面人物幾乎都準備了相應的壽禮,親自又或者派出代表前去許村,向那位許老太公拜壽。
葉大炮原本還跳腳于三班六房這麽多人,竟是沒人記得提醒自己,可汪孚林和李師爺一勸解,說是最近事多,大家未必記得過來,他才悻悻放下原打算敲打上下的大棒。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葉明月早已連賀壽的壽禮以及壽面壽桃都一塊備辦好了,隻準備臨到晚上才通知他,這也讓他啞巴了。
葉小胖好動,這次連忙又主動請纓擔當重任,葉大炮本想請李師爺同行多加提點,可一想到自己身邊沒個人幫手,他思來想去,又命人去打探了一番,得知府城縣城不少大戶人家,有些夫人帶着閨秀去拜見許老太公夫人宋氏,他想着女兒行事周到,幹脆讓女兒帶上葉小胖同去,而李師爺留下給自己幫手。
李師爺對此無可無不可,汪孚林卻有些猶豫要不要帶兩個妹妹。想到許村在府城西北四十裏,如果要去拜壽,要麽在許村哪裏借宿一晚,要不就幹脆在松明山停留半日。于是,他就打定主意,帶上兩個妹妹和金寶秋楓,早一天出發,趁這個機會回一趟松明山。因爲考慮到自家房子不大的問題,他原想着幹脆和葉明月葉小胖姐弟分開走,誰知道一聽說還能去松明山,還能留宿一天,葉小胖立刻軟磨硬泡起了父親。
于是,葉大炮一點頭,汪孚林頓時不得不面對比上次殺向松明山那一行還要龐大一倍的豪華陣容。
這是去給人拜壽嗎?這怎麽看怎麽像是秋遊!
而臨行之前的傍晚,他一時起意去了一下縣城中租借給戚家軍将兵的祖宅,問了問戚良,這位前悍将竟是點了頭,又叫了兩個腿腳方便的老卒随行。眇目的戚良看上去并不兇惡,那張憨厚的臉反而顯得和尋常鄉民沒什麽兩樣,但他那戚家軍的名頭,汪孚林卻知道這賀壽隊伍的安全性問題就不用擔心了。
程乃軒毫不在意陣容豪華,他恨不得這次去的人越多越好,仿佛這些人全都是給他保駕護航,免得他受未婚妻欺負,當然舉雙手歡迎。
汪孚林腳才消腫,勉強走路不太成問題,一路上自然隻能坐滑竿。隻不過,鑒于之前坐轎子的糟糕體驗,他瞅着機會和戚良約定,等回頭傷好之後,一定就去和這位學騎馬。
這浩浩蕩蕩一行人抵達松明山後,村民得知汪小官人回來了,自然是圍上來問東問西,一聽說來的還有葉縣尊家公子小姐,竟都搶着騰出屋子給人住。
到最後,還是何爲代汪道昆的父親汪良彬出面,請了葉明月葉小胖以及程乃軒戚良等人借住松園。至于汪孚林和汪二娘汪小妹金寶秋楓,卻婉言謝絕了住松園,選擇了回自己家。畢竟,蝸居雖小,五髒俱全,又到底是自家老宅,比寄居别人家感覺舒坦得多。撲倒在自己屋子裏那張斑駁掉漆,一動就會嘎吱作響的床上,汪孚林舒舒服服打了幾個滾。好一會兒過後,眼見得門前有人影,他方才懶洋洋地問道:“誰?”
“爹。”
“小官人。”
汪孚林一看是金寶,後頭還跟着秋楓,他就笑了起來:“重回老宅,感覺怎麽樣?是不是在縣後街住得太舒服,覺得這裏又逼仄,又老舊?”
“沒有沒有,挺好的。”秋楓趕緊搖頭,等發現汪孚林坐起身來,饒有興緻看着他,他才小聲說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城裏那屋子再好,也是别人的。”
汪孚林聽這小家夥竟然還說大道理,頓時樂了,等看着金寶時,金寶卻說道:“我還是覺得松明山好,清淨安閑,不像城裏,太亂。”
對于還隻有八歲的金寶來說,他不懂那些來回角力,甚至連像秋楓這樣當雙面間諜,都還絕對沒辦法勝任,所以他隻覺得城裏太亂,不如松明山的甯靜。而秋楓對此當然不能苟同,他和金寶已經很熟了,不再有之前那些滑稽的妒忌,這會兒就露出了不以爲然的表情。
汪孚林也不說誰對誰錯,笑着站起身在每人頭上拍了一巴掌,這才說道:“難得回來,吃過午飯之後,你們就在村裏四處走走,好好轉一轉,散散心!”
住在松園那裏的人,午飯自然有那邊負責,而汪孚林這邊回來得突然,按照汪七的打算,原本是要妻子好好做上一大桌的,汪孚林卻制止了老仆,讓他盡着廚下那些新鮮采摘的蔬菜瓜果,以及四鄉八鄰聞訊送來的雞蛋豬肉等等,做點家鄉風味即可。而他雖說随身帶着一小包幹辣椒末,可要下廚的打算卻被汪七給掐滅在了苗頭狀态,隻能怏怏作罷。至于汪二娘,拉着汪小妹久違地喂雞摘菜,那銀鈴般的笑聲在風中飄蕩,仿佛把一切陰霾都給沖幹淨了。
一頓飯吃得簡單卻又舒服,午後,汪二娘拉着汪小妹,又叫上汪七帶路,竟是跑去對面西溪南村,找做糖葫蘆的松伯,也不知道是否想要順幾支糖葫蘆回來。金寶則是想回自家廢屋看看,汪孚林不放心,讓秋楓跟着同去。因爲其他人全都在松園,他就清閑了下來,午後打了個小盹後,出了自家宅子,漫步在田埂上,看着兩邊已經呈現出一片金黃色的稻田,隻覺得心情很好。
“林哥兒!”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汪孚林回頭一看,卻見是一個認識的鄉民,便笑着叫了一聲汪四哥。來人眉開眼笑地上了前來,随即便不好意思地問道:“我隻想問問,回頭這稻子收割了上來,義店收不收?”
“當然收。”汪孚林想都不想便吐出這三個字,随即卻又補充道,“但這事情是我發起的,卻不是我一個人經管的,隻能告示出什麽價就是什麽價。”
見那汪四哥有些怏怏,他便擠了擠眼睛說道:“不過,汪四哥你家裏菜種得最好,要是你願意,回頭進城找我,以後葉縣尊家采買菜蔬瓜果,我托人照顧一下你。”
汪四哥原本還嘀咕汪孚林不照顧鄉親,此刻一聽這話立刻喜上眉梢,不消一會兒就步履輕快地走了。
到底是讀書蔚然成風的松明山村,鄉民的胃口還不算大,容易打發!
這一段小小的插曲,絲毫沒有影響汪孚林頗爲不錯的心情。可腳上扭傷既然還沒好,他走到村口也就止了步,坐在當初那塊汪道貫擱衣服的大石頭上,看着豐樂河出神。突然,他隻覺得肩膀上被人拍了拍,頓時回過了頭,卻發現身後站着一身男裝的小北。白天的時候,小丫頭和戚家軍那些将兵一樣騎馬相随,如今乍一看去,赫然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厮。他多瞅了兩眼,突然開口問道:“那隻害得我扭傷腳的兔子呢?”
自從接了葉明月從西幹山回來,之後又和汪家姊妹同去水西十寺“還願”,其實是遊玩,小北一直都在避免和汪孚林打照面,更不要說按照葉明月的話,上門賠禮了。這會兒她遠遠看到汪孚林在豐樂河邊,鬼使神差地就過來了,可一巴掌拍醒了人之後,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本以爲汪孚林一開口,不是興師問罪埋怨她不道歉,就是和從前那樣捉弄自己,可沒想到人家竟是問那隻兔子!
于是,她幹脆硬梆梆地說道:“吃了!”
“吃了?”汪孚林一挑眉毛,繼而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的半隻呢?”
小北頓時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那是我打的,憑什麽有你的半隻?”
“就爲了你這隻兔子,我的腳都扭傷了,就算爲了賠禮,你也得留一半戰利品給我,這合情合理吧?總之,吃了你就另打一隻給我,那樣就兩清了!”
見汪孚林說完話就回過頭去,繼續看着豐樂河發呆,小北頓時快氣瘋了。她是打算勉勉強強賠個禮算了,可汪孚林這算是什麽态度!她好歹還背了他這麽遠一程路呢!她伸出拳頭示威似的在他腦袋上方揮了揮,可終究還是氣餒地放了下來,随即沒好氣地說道:“半隻已經吃了,還有半隻,張嫂說熏幹了做臘兔肉,你要的話,回城就給你送去!”
“要,幹嘛不要?正好打牙祭!”
哼,大吃貨!
聽到身後腳步聲蹬蹬蹬遠去,汪孚林不禁支着下巴,笑了起來。逗這丫頭的感覺和惹毛自家兩個妹妹的感覺,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是個二十多歲就能夠升格被人叫大叔的年頭,所以遊野泳的閑人汪二老爺有些事不得不背着人才能做,可他就不同了,頂着個十四歲的皮囊,哪怕做了什麽出格的事,最多被人說兩句年少輕狂。在城裏勞心勞力憋了這麽多天,如今回到松明山,他突然有一種忘情宣洩的沖動。于是,他把兩隻巴掌放在嘴邊做喇叭狀,扯開喉嚨唱了起來。
“太陽出來啰兒,喜洋洋诶啰啷啰,挑起扁擔啷啷采,光采,上山崗吆啰啰……”
剛走到村口的小北倏然回頭,見那扯開喉嚨唱着奇怪曲調的果然是汪小秀才,她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漸漸的,村口有其他松明山的鄉民聞聽動靜出來,探頭探腦張望的同時,還笑嘻嘻指指點點說着話。見此情景,她不禁替他捏着一把汗,暗想這家夥别把自己名聲給賠進去了。可誰曾想,其中一個中年婦人竟說出一句讓她險些一個趔趄的話來。
“到底是讀書相公,唱的歌詞糙理不糙,朗朗上口!”
小北簡直納悶了。這不就是些粗話俚語,哪裏詞糙理不糙,朗朗上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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