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頭的是還沒學會騎馬的汪孚林,他今天隻帶了康大和劉四兩個擡滑竿的轎夫,身後則是一乘二人小轎,四五個随從,往日時而随轎,時而擠在轎子裏的小北,今日赫然頭戴六合帽,身穿罩甲,一身男裝打扮,混在衆人當中并不起眼。好在出城到太平興國寺的路不算很遠,平整寬闊,這會兒隻瞧着那座宋時建造的長慶寺塔越來越近,而路上遇到的香客也越來越多。
對神佛二字,汪孚林一向覺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如今自己經曆了一場極其玄乎的穿越,就更加這麽認爲了。可即便如此,他對葉明月今天此行仍然很不理解。她借着葉鈞耀這場所謂重病說要去寺中祈福,又拿着他的君子協定讓他護送,這沒有什麽問題,可什麽寺不好,非得要是太平興國寺?太平興國寺這名頭聽上去怎麽都應該是保佑國運昌隆的地方,和祈求病痛解除有半分關系嗎?
“汪小官人從前可去過太平興國寺?”
聽到這個聲音,汪孚林回神,見路上漸漸開闊,小轎已經來到了他身邊并排的位置,他就搖頭說道:“我從前很少離開松明山,進城之後又一天到晚瞎忙,還從沒去過。”
“那今天正好一覽徽州有名的水西十寺風光。太平興國寺是唐時古寺,原名興唐寺,那時候興唐寺遍布天下,可歙縣這座仍然很出名,說是一座寺廟,但卻有整整二十四院,遍布西幹山。李太白曾有詩雲,‘天台國清寺,天下稱四絕。我來興唐遊,與中更無别。枿木劃斷雲,高峰頂參雪。檻外一條溪,門前流碎月’。至于太平興國寺之名,還是宋時改的名字了。隻可惜如今隻剩下了十院,因而人稱水西十寺。”
汪孚林聽着葉明月娓娓道來的介紹,一時不禁大汗。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外鄉人,葉明月才是徽州歙縣本地人!
不過他從來都是厚臉皮,這會兒就索性虛心讨教道:“水西十寺是哪十寺?我們今天去的又是哪一寺?”
“水西十寺是,羅漢寺、如意寺、經藏寺、等覺寺、福聖寺、五明寺、長慶寺、淨明寺、妙法寺和諸天閣。至于我們今天……”小轎中的葉明月微微一笑,随即笑吟吟地說,“當然是能去幾寺就去幾寺,如果能夠走遍水西十寺,也算是誠心到了,爹的病一定就能好了!”
你說得好聽,分明是想要借着今天出來的機會玩個夠!
汪孚林暗自腹诽,可他自己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既然難得出來散散心,多走走也沒什麽不好,因此也就不去吐槽了。他再瞥了一眼那些眼觀鼻鼻觀心的随從,心想葉明月倒是很笃定周遭随從轎夫聽了那番話,不會亂傳流言。等他看到小北時,卻發現小丫頭一雙眼睛正在四處瞟,臉上滿是警惕,而身上除卻和别人一樣的衣衫之外,腰間還束着一條寬大的牛皮帶,他不禁心中一動,想起了當初她給自己看手腕上那一條牛皮護手的情景。
雖說上次這小丫頭和戚家軍那些老卒比試時,人家頗有容讓,可到底身手敏捷,怪不得今天葉明月輕車簡從,沒帶幾個人!
小轎留在山腳下第一座羅漢寺下,汪孚林把滑竿讓給了葉明月,衆人一路爬山走走停停一座座廟逛上去,倒也悠閑自得。一路上,他研究佛像的年代,瞻仰前輩的碑文,镌刻的筆法,觀摩真正原生态的古建築,伫立在潺潺流淌的山溪前,聽聽僧人梵唱,看看信衆頂禮膜拜,自己也似模似樣跟着雙手合十拜兩下。至于他時不時和葉明月交流的,無非是這水西十寺中發生過的趣聞轶事,更多時候都隻是作爲聽衆,單純聽着葉明月如數家珍。
畢竟,他說是徽州人,可也就隻看過那兩個版本的徽州府志,壓根沒有機會去了解那許多風土人情,名勝古迹。
這一天水西十寺的香客雖多,但像汪孚林和葉明月一行人這般逢廟必進,逢佛必拜的大主顧,自然是絕不多見的。隻不過,任憑一路殷勤跟從的知客僧如何舌粲蓮花,汪孚林壓根沒有陪着佳人就該當冤大頭的意識,頂多在那香火箱子中丢個幾文錢意思意思,而葉明月奉上的,也不過區區銀角子,叩拜的時候倒是喃喃自語,看上去虔誠十分。對于這樣油鹽不進的組合,知客僧唯有腹诽小氣,可終究是大寺氣度,不至于在嘴上露出來。
見兩人相處如此态度,今日随行的都是葉明月母親蘇夫人的陪嫁仆從,起初還對其同行有些擔心,這會兒漸漸都放了心。汪小官人最近在徽州一府六縣可說得上是名聲大噪,評價更是各式各樣,有說他精明強幹的,有說他才華橫溢的,有說他心狠手辣的,有說他算計如神的……從前看着自家主人葉縣尊對其信任非常,自家小姐也将其當成自己人,不止一個人心裏嘀咕過,這一位汪小秀才會不會成爲葉家乘龍快婿。
即便那是将來的乘龍快婿,這未成婚之前,兩人就如此不避忌地出行,實在讓人心裏捏了一把汗!
可如今他們卻分明看到,今天汪孚林這一路遊覽過來,要是别人爲了展示才華,說不定十首八首詩都吟了,可汪小官人卻三緘其口,哪怕有人引這話茬,某個憊懶小秀才也隻是打呵欠敷衍過去。對于葉明月的态度,那更是客氣有餘,親近不足,更不要提什麽殷勤示好,博取佳人芳心了。
隻有汪孚林自己定位準确得很。整天在城裏鬥心眼,已經夠無奈了,今天我是來遊山玩水的,不是來動腦子讨人喜歡的!
午後時分,一行人終于登上了福聖寺。倘若可以留宿,那一日遊遍十寺,也許還有點可能,但葉明月是縣尊千金,當然不可能在外留宿,所以,每個人都知道,到了這裏,也就差不多該走回頭路了。這是今天遊覽的第五座寺廟,身爲昔日興唐寺上院,福聖寺比前面四座規模何止大一倍。
葉明月早就知道福聖寺的素面有名,因此一大早就準備了點心,以備路上爬山,錯過午飯,腹中饑餓時吃。所以一到福聖寺,她稍微大方了一點,一氣施舍了五兩銀子。大約是看在這錠雪花紋銀的份上,知客僧立刻把衆人引入了一間清淨的齋房,不消一會兒,十餘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素面就送了上來。汪孚林前世裏也嘗過不少有名的素面,隻覺得味道都差不多,可今天一筷子面下口入肚,他卻隻覺得鮮香可口,回味十足,不禁大贊了一聲好。
這一聲好字話音剛落,他就聽到葉明月說道:“福聖寺素面号稱用了八珍,筍幹、香菇、黑木耳、竹荪、面筋、石耳、口蘑、黃花菜這八樣,再加上各種山珍炖出來的清湯調味,完全沒有半點葷腥,号稱徽州第一素面。今天能吃到,也不算白來徽州一場!”
葉明月施舍的銀子并不足夠上專門的結緣冊,所以知客僧當然也不知道這便是葉縣尊千金,但此刻聽到她張口如數家珍,甚至評價這是徽州第一素面,他頓時覺得顔面有光,笑容滿面地說道:“這位女施主真是好眼力,咱們福聖寺的素面,不但是水西十寺中最好的,也确實是歙縣乃至于徽州最好的。這些天夏稅催得急,信衆來得少,否則各位來得這麽晚,這一口面恐怕還未必能吃上。”
“既然這麽說,不吃完那就是暴殄天物了。”汪孚林當然不會用筷子去把八珍仔仔細細數一遍,當即大快朵頤了起來。等到一大碗面從面條到湯汁全都消滅得幹幹淨淨,他方才笑着說道,“今天承葉小姐的光,吃了一碗好面,來日等到我尋覓的東西找到了,定要讓你嘗試一下那些從未聽過看過的美食!”
“從未聽過看過的美食?”小北嘟囔着這幾個字,突然想到了當年的江湖傳聞,登時瞪大了眼睛,“不會是苗疆那些奇奇怪怪的蟲子吧?”
幾個轎夫随從都在齋房的另外一桌,聞聽此言一個個臉色古怪,仿佛是噎着了似的,汪孚林頓時不得不慶幸,自己幸虧把一碗面都吃光了,否則這會兒非反胃不可!他沒好氣地白了小丫頭一眼:“你想吃蟲子自己去吃,我可沒本事把那東西當美食。”
“那還有什麽咱們沒聽過沒看過的?”這次好奇的是葉明月。雖說汪孚林托她把椒鹽小胡桃引介給了衣香社的那些閨秀,已經足證是好吃的同道,可她還是想不到,汪孚林這次賣的關子究竟是什麽。
“天機不可洩露。”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卻在暗自催促程乃軒辦事效率點。什麽辣椒玉米土豆,趕緊給他搜羅過來!
一頓素面吃完,風景名勝全部看飽,衆人也終于到了該踏上歸途的時候。可剛剛跟着知客僧踏出齋房,每一個人就陡然聽到一個仿佛是晴天霹靂的轟然響聲。那一瞬間,那位滔滔不絕的知客僧竟是下意識地雙掌合十跪倒在地,臉上又是震驚又是恐懼。
難道是菩薩顯靈?
至于汪孚林,腦海中更是飛速轉過了一大堆念頭。
地震?山體滑坡?泥石流?還是其他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