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這隊人在一家米行前頭停了下來。爲首的一個老漢轉頭招呼了其他人一聲,帶了一個後生進去。見這偌大的米行隻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夥計在打盹,他便上前叫了一聲小哥,見其沒反應,老漢不得不又輕輕用手推搡了人一把。這下子,夥計終于驚醒了過來,本還以爲怠慢主顧的他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些人的衣着,頓時怠慢了下來,打了個呵欠便懶洋洋地迸出了一句話。
“是要賣糧?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不二價!”
聞聽此言,那老漢和年輕後生的臉色頓時僵住了。年輕後生耐不住性子,大聲争辯道:“當初不是小麥一石兩錢四,大麥一石兩錢嗎?怎麽跌得這麽兇?”
“當初是什麽時候?那是一個月前,這糧食還沒完全收上來,當然價格優惠,可現在遍地都是糧食,咱們東家都沒地方放了,要還是這個價,你讓東家喝西北風嗎?愛賣不賣,不賣就去别家!”
那老漢趕緊一手拉住了心急火燎的後生,賠笑說道:“小哥,這麽大熱天,我們都是歙縣人南溪南人,大老遠從鄉裏把糧食給運來的,騾子不夠,人力推拉,還請你看在咱們辛苦的份上,多少饒兩個!實不相瞞,要不是今年夏稅催得急,咱們也不會這麽急着賣……”
“歙縣不是有錢嗎,誰讓你們非得拖到現在?”那夥計見老漢嘴皮子直哆嗦,那後生則是憤恨地緊緊抿着嘴唇,他就趾高氣昂地說道,“十石以下,是我剛剛說的這個價,十石以上,還得打個九折,否則上頭怪罪下來,我這飯碗可就沒了!”
老漢原本已經打算忍氣吞聲,把糧食賣了,可一聽到超過十石就還得打個九折,他隻覺得整顆心都在哆嗦。這時候,他身邊的後生終于忍不住了,一把拽起老漢道:“爹,不賣了,我就不相信整個府城就這一家收糧食!”
“那您走好嘞!這府城縣城所有休甯米行,全都是這麽一個價,您到哪家都一個樣。至于别的米行,包括你們歙縣的,那是早就到極限了,根本一粒米都不會買!要是不信,盡管滿城兜圈子吧!”那夥計說着從鼻子裏嗤笑了一聲,面帶譏诮地說,“都說南溪南多富,我瞅着也隻不過如此。還是那句話說得好,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甯一商山,咱們休甯商山可沒你們這樣的窮鬼!”
年輕後生本來就是窩了一肚子火氣,被這句話一激,他頓時完全炸了。他也不理會沉默猶如泥雕木塑的老爹,大步走出去,就這麽對外頭糧車上等候的本村漢子大聲咆哮道:“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錢全都被這些奸商坑了!”
這話一落地,四周圍頓時一片嘩然,大熱天辛辛苦苦進城賣糧換銀子完稅,卻突然遭到了這樣的當頭一棒,鄉民們全都懵了。而那說話的年輕後生指着旁邊一塊賣糧的糧價招牌,突然奮起一腳,将其踹在了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道:“不就是看着我們沒錢交夏稅嗎?收糧的時候死命壓我們,賣糧給人的時候卻一個勁把價擡上去,我受夠了!還說什麽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甯一商山,咱們南溪南被人瞧不起了!今天就是拼着坐牢,我也要讨個公道!”
就在其他人還在愣神的時候,他氣沖沖地沖到糧車邊上,一把抄起路上用來以防萬一的一根哨棒,大吼一聲就直接沖進了米行。不消一會兒,裏頭便傳來了鬼哭狼嚎的叫嚷聲。面對這樣的情形,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人回過神來急忙叫嚷要去勸阻,可更多人卻是被撩撥起了怒火。
“咱們村又不是人人都大戶,就咱們這些人,家裏兒子多的,幾個出去行商學生意,隻留一個在家辛辛苦苦種地吃飯,都是爲了過日子,憑什麽瞧不起咱們!”
“南溪南怎麽了?總比這些米行個個奸商強!”
“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米行中,老漢正在拼命阻攔自己年輕的兒子,可随着外頭氣沖沖的鄉民一個個沖了進來,他終于意識到,今天無法善了,一下子再也沒力氣攔人了。一想到每年到了收稅的季節,辛辛苦苦收獲的糧食也好,其他地裏出産的東西也好,全都會被壓低到不可思議的賤價,而他們往往要賣掉屋子田地,甚至賣兒鬻女,有時候不得不爲了逃稅阖家背井離鄉,他眯縫起來的眼睛終于閃出了一絲絕望。
既然攔不住,那隻能豁出去,幹脆把事情鬧大了!
老漢立刻就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了起來。這兒的動靜本來就已經吸引了不少路人探頭探腦,此刻見老漢這一哭,當即圍攏了過來。
“莊稼人苦命啊!好容易豐年多收了幾鬥糧食,官府卻要足稅,奸商又拼命壓低糧價,沒法活了!”
大哭大喊之後,老漢突然拼命拿頭往地上撞去,一時間竟是鮮血淋漓。面對這慘烈的一幕,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作爲自命不凡的五好文人葉鈞耀,他原本極度鄙視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态度。當初金榜題名考中進士,雖說隻是三甲,可授官卻在徽州府首縣歙縣,他對自己的仕途之路原本意氣風發充滿憧憬,可結果卻是上任之後連遭暗算,步步驚險。要不是他慧眼識珠,認準了汪小秀才,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所以,當下頭報上來,歙縣這一年的夏稅收得七七八八,他終于能夠騰出時間來,喝點小酒散散心。
而最近汪孚林忙着招呼戚家軍那些人,縣衙這邊沒空時時前來,就連李師爺那些功課,也都是通過金寶和秋楓帶回去的。葉明月不是去衣香社,就是去對面找汪二娘汪小妹姐妹打發日子,葉大縣尊就更加沒個管束的了。
他生在甯波府,從前最愛吃海鮮,就小酒,享受口舌之欲,結果當初年紀輕輕就得了痹症,家裏人自然慌了神,等他去了北邊赴考候缺,新鮮的海産品再也吃不着,也就總算是消停了。自從到了徽州,他卻愛上了臭鳜魚這種重口味,每次廚下張嬸一做,那些從甯波府跟來的下人全都躲遠遠的,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就更别提了。
可這次,瞞着女兒一連幾天又是臭鳜魚,又是各種河蝦螃蟹鳝魚,又是小酒,五花八門的東西吃了一肚子,葉大縣尊樂極生悲,痹症發作,現如今便是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紅腫的腳趾頭上用井水浸過擰出來的濕毛巾捂着,就這樣還滿頭大汗。最讓他發窘的是,葉明月當着他的面狠狠數落了一陣張嫂。
“你也知道爹這任性的脾氣,怎麽能由着他胡亂折騰?之前忙的時候還好些,眼下一閑下來就胡吃海塞的,怪不得弟弟都要讓他帶壞了!”
幸虧葉小胖不在這,否則聽到這話簡直要落荒而逃。這時候,葉大縣尊自己都很想找條地縫鑽進去,奈何從前就痹症急性發作過的兩個腳趾鑽心疼,連帶的身上其他地方的關節仿佛都在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否錯覺,就連腦袋都有些昏沉。見張嫂滿面通紅告罪不疊,他倒是很想爲這個做菜手藝一流的仆婦說幾句話,奈何外頭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小姐,刑房吳司吏求見老爺。”
聽到外頭小北的聲音,葉明月頓時掃了一眼榻上的父親。這時候,葉鈞耀總算從牙縫裏頭擠出幾個字來。
“明月,你替我去見一見。如果沒什麽大事,就把人打發走。要是有大事,就說我病了。”
葉明月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照爹這德行,這輩子要是能升官上去,那真的是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無奈之下,她隻能出了門去,等到了官廨二門門口,見吳司吏正在父親的書房門前踱步,她就信步上前說道:“吳司吏找爹有事?”
吳司吏一見前頭一個倩影出來,瞥了一眼就知道是誰,慌忙低下了頭。等聽到這個問題,他就趕緊解釋道:“還請小姐回禀縣尊,咱們歙縣南溪南村十幾個人,砸了府城一家休甯人開的米行!據說府衙快班那些差役出動了好些,這會兒已經把人全都鎖回去了!”
葉明月頓時心裏咯噔一下,随即若有所思地問道:“府衙那邊還有其他什麽消息?比方說,段府尊怎麽說?”
“段府尊怎麽個說法還沒打探出來,小人隻是來請縣尊示下,如今府衙舒推官正病着,刑名上頭的事,其他同知通判都懶得管,要不要去把這樁案子要回來,咱們歙縣審?”吳司吏說到這裏,雖說不明白爲何縣尊不露面,但仍是沒有貿貿然詢問,隻是小心翼翼在那等待回答。
“汪小相公人在何處?”
葉縣尊對汪小秀才的重視吳司吏心中有數,如今葉小姐也是如此,吳司吏心中更加确定,汪小秀才那絕對是葉家紅人!于是,他趕緊狗腿地解釋道:“汪小官人這幾天都帶着戚百戶那些人歙縣各鄉裏轉悠,之前去過西溪南村,但還沒回來。大熱天的,也多虧小官人願意辛苦……”
葉明月哪裏樂意聽這些廢話,她關心的是汪孚林能否及時趕回來!按照父親那性子,沒事愛顯擺威風,真正遇到事情就想往後縮,隻想和稀泥,如今這一病就更别提了,她連在後頭推一把都不行。思來想去,她隻能歉意地對吳司吏說:“這事情我會告訴爹一聲,他正好病了,隻怕得辛苦你多打聽。”
見吳司吏唯唯諾諾地答應,但臉色和眼神卻頗爲微妙,她這才猛然想起上次父親和汪孚林演雙簧假裝生病的事,登時明白對方是會錯意了。可這種事越解釋越黑,她本不想節外生枝,可靈機一動,卻又生出了另外一個主意。目送人離開之後,她轉身對小北說道:“你告訴張嫂,爹的病千萬别多嘴。然後你去汪家打聽打聽,最好盡管把汪小相公找回來。”
爹這樣性格的縣太爺,還真少不了這麽個定海神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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