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吳天保單獨拉了汪孚林低聲探問,說起最初一直給他使絆子的大戶,最終竟是全都把該交的夏稅都給交齊了,自己沒有賠補一分錢。對于這樣的結果,汪孚林算算吳天保當初最慢的進度,如今卻第一個完成,再想想程老爺之前捎的話,哪裏還不明白是這位幫的忙。可這是他和程老爺之間的人情,對這位奔波勞累兩個月的舅舅,他也就不便明言了。
等到留宿了吳天保一夜,次日一大清早送了他離城回岩鎮,他本想捎帶硬賴在自家的程乃軒同去程家大宅,一來道個謝,二來把逃家那檔子事給解說清楚了,奈何程乃軒對老子那就是老鼠見了貓,壓根不敢去,隻是央求他把墨香給弄出來,他不得不獨自走了一趟。到了程家,他先是感謝了程老爺對于歙縣夏稅工作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幫了自家舅舅一把,見程老爺對此虛懷若谷毫不居功,他方才直接反手把程乃軒這小子給賣了。
“我本想帶程兄同來的,可他說是逃家這麽久沒臉見您,所以……”
“你不用說了,我自己的兒子什麽脾氣,我還不知道?”程老爺眉頭一挑,繼而冷哼道,“對未婚妻不滿意卻不敢如實對我說,畏首畏尾!對了,你回頭把墨香帶了給他,家裏這麽多下人,他也就隻籠絡了一個墨香,其他的都隻是靠詭計糊弄住,要不是他走的時候還好歹給他祖母和母親留了一封信,這個兒子我就幹脆不要了,真不知道他哪裏像我!”
對于程老爺這樣苛刻的評價,汪孚林不得不感慨當虎爸的就是要求高。他正打算稍微交待一下另外一件事,程老爺突然話鋒一轉。
“至于他之前說和許家小姐見面時,那隻追了他一路的惡犬,我去查過了。鬼面之事我總不好去問,但那條惡狗,是許家一個家丁拴狗的繩子斷了,許家并不算豪富,所以家中有養犬防偷,這隻是一個意外。”程老爺見汪孚林表情微妙,知道這小秀才和自家兒子交情莫逆,未必會相信這說辭,他隻能歎了一口氣,“回去告訴那小子,他要繼續這麽胡鬧下去,人家許家未必看得上他這女婿!”
如果真是那樣,程大公子一定會歡欣鼓舞的!
汪孚林今天來見程老爺,另一件事便是打探各鄉裏大戶的動向,從程老爺口中得知飛派白糧之事打得這些人暫時顧不上别的,他心頭稍安,又盤桓一會兒就告辭出來。而這一次,外間卻早有人巴巴地等着他,正是他之前一直沒見到的程乃軒祖母和母親。這兩位婦人對他客氣十分,千叮咛萬囑咐,隻求一件事。
看好程乃軒,千萬别讓那家夥亂來。若是再闖禍,程老爺一怒之下,她們作爲母妻,未必攔得住程老爺的家法!
正因爲如此,帶着興高采烈的墨香回家之後,汪孚林就立刻把程乃軒提溜在了身邊,又約了戚良等人下鄉造訪西溪南。如今已經到了七月末,暑熱減退,山中漸有初秋之氣,戚良已經把整整三千兩交托了出去,也想和汪小秀才進一步接觸接觸,也就同意了。
這些将兵都有馬匹代步,比汪孚林和程乃軒更加方便。一路上,汪孚林試探提了提能否向他們學騎馬的事,程乃軒立刻也插了一腳,戚良自是滿口答應。有了這樣一個良好的開頭,汪孚林使出了十八般解數,又是試探又是忽悠,等到了西溪南村,他和戚良彼此的稱呼已經從最初的小官人和戚百戶,變成了汪小弟和戚老哥,其餘老卒還有些拘束,但也不像最初那樣生疏了。
因爲汪道昆臨行前,對豐幹社的才子們,以及西溪南村的那些好友故舊全都交待過,自己離開徽州府之後,松明山汪氏對外的事務便都由汪孚林打理,再加上汪孚林之前曾經替本村那些受騙上當的富民追回了财物,所以這次他故地重臨,還帶着戚良等人,一到西溪南村,立刻被人這裏邀來那裏請,吳氏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準甚至去請示了自家伯父,慷慨大方請衆人留宿果園。
雖說戚良先頭早就派人打聽過汪小秀才的豐功偉績,可此刻面對這樣的禮遇,他對汪孚林的評價不由得再次提升了一個等級。
整整一下午,汪孚林的老相識,賣糖葫蘆的松伯連糖葫蘆都不做了,親自給衆人當了向導,吳有榮的鄰居,駝背吳七爺也主動請纓,給衆人講解西溪南吳氏從休甯遷居此地的始末,讓汪孚林真真切切上了一堂曆史課。而同行的戚良等人甭管有興趣沒興趣,都隻能聽着,可這種被人簇擁在當中,列爲上賓的這種待遇,他們從前卻少有領略,一個個昂首挺胸,都覺得臉上有光。
這天傍晚,當來到豐樂河邊上時,汪孚林想到自己當初一連三天早晨看到汪道貫遊野泳的事,現如今這位閑人不在,他就樂得把這事情當成笑話說出來。這位在豐樂河兩岸名聲頗大的汪二老爺素來有放浪形骸之名,此刻聽到他還有如此喜好,四周圍的吳氏諸生頓時笑了起來,吳守準更是拊掌說道:“回頭見了二老爺,一定要讓他好好遊一回,讓我等替他助威!”
戚良小時候長在海邊,沒少下水,水性很好,抗倭的時候還一度追倭寇下海,聽說那位在福建時頗有才名的汪二老爺竟也有這等雅興,他隻覺得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一時間看着河水直出神。一旁的汪孚林看在眼裏,心裏就有了計較。
吳氏果園完全是按照江南水鄉園林的标準設計的,對于從前鮮少踏足這種地方的戚良來說,住在這貨真價實的園林屋宅中,卻是很新鮮的體驗。盡管這裏的環境比汪孚林家祖宅更好,但他還是翻來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睡着,天光剛亮他就醒了,索性披衣起床出了院子。走到果園中引了豐樂河活水入園的那條小溪邊,他想到那條清澈的豐樂河,頓時生出了一絲沖動。須知自從到了北邊薊鎮之後,他就很少下河了,畢竟身爲戚繼光親兵,不能讓人诟病。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戚老哥睡不着?要不要咱們趕個大早去豐樂河也遊一趟?”
戚良登時回過神來,轉頭看到是汪孚林,身後還跟着個滿臉機靈的小厮,他不禁笑了:“汪小弟會遊泳?”
“可千萬别讓人聽見。”汪孚林瞅了瞅四周,讪笑一聲道,“讓人知道我昨天才嘲笑了我家那叔父,現在自己也要去下河,肯定要笑話我!”
汪孚林帶着葉青龍走在戚良前頭帶路,在猶如迷宮一樣的吳氏果園中,他隻不過昨天逛過一會,卻能記清路途,這會兒找到邊門,推醒了看門的門房,三人就溜了出去。不多時,他們就來到了豐樂河邊,隻見這晨曦之中的河面一片甯靜,并沒有什麽人。
汪孚林吩咐了葉青龍在河邊望風,随即就笑眯眯地對戚良問道:“戚老哥水性怎麽樣?”
“我是海邊長大的,你說水性怎麽樣?”戚良雖說瞎了一隻眼睛,可此時此刻卻透出一股迎風破浪的自信來,“怎麽,汪小弟你不信?”
“不是,是我這遊泳都是瞞着人偷偷學的,這已經很久沒下過水了,回頭萬一出了岔子,恐怕得靠老哥哥你救人了。”
汪孚林帶着個葉青龍,純粹是爲了到時候有問題呼救用的,這會兒聽戚良吹噓水性,他立刻就把安全問題托付了過去。趁着對方瞪眼睛不可思議的時候,他已經脫下衣裳活動開了身體下水。這是他莫名其妙來到這年頭後第一次下水,從前是身體沒恢複,功名危機在眼前,後來是沒個強悍的救生員,現如今後頭有個自诩爲海邊長大的,他總算是不用愁,先在岸邊淺水區撲騰了兩下找感覺,恢複了手腳協調能力,他方才漸漸往前遊了過去。
不消一會兒,他就感覺到身後有水聲,想也知道是誰追了上來。這麽久沒下過水,從前學過的那些自由泳也好,仰泳也好,動作他早就做不标準了,可當戚良超過他時,看到對方雖說快速,卻絕對稱不上好看的動作時,他那一丁點小郁悶都丢到了爪哇國,連忙奮力追上。等到跟着人橫穿豐樂河到了對岸屬于自家松明山的地界,眼看岸邊就快到了,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卻生出了一種自打到這時代後就再沒有感受過的爽快。
怪不得以汪道貫的身份,大清早竟然會在河裏遊野泳,無拘無束,肆無忌憚的感覺真好!
戚良盯着滿臉惬意狀的汪小秀才,突然往後頭松明山村看了一眼,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汪小弟,那邊有貴村婦人來洗衣裳了。”
汪孚林一仰頭,看見村口有幾個婦人結伴而來,他瞅了一眼身上的褲衩,暗想幸好沒有裸泳,否則就要給人看光屁股了。然而,那幫婦人往他這邊看來,須臾就是一聲大叫:“快來人哪,汪小官人落水了!”
“……”
直到這時,汪孚林才醒悟到戚良那意味深長的一睹是什麽意思。在村裏人眼中,他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泡在豐樂河裏隻有落水一種可能!
見戚良一個猛子紮進水,須臾就往對岸西溪南村的方向回遊,他更是給氣壞了。
這都什麽人啊,把他丢在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眼皮子底下,太沒義氣了!
PS:昨晚八點才到家,打不到車,擠公交車和沙丁魚似的,還淋了個落湯雞,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