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和汪小秀才相交這麽久,他還是第一次造訪人家在松明山的家!
見汪七用那種盯賊的目光寸步不離跟着自己,破罐子破摔的程大公子已經不奢望逃跑了,幹脆好整以暇地參觀了一下汪家老宅。如果從前家裏還有汪家姊妹在,他當然不可能這樣閑逛,可現在既是沒有女眷,他就大大方方四處遊覽,當看到汪孚林那滿是書的書房,他還饒有興緻地東翻翻,西看看,渾然不管身後汪七那不滿的臉孔。當找到幾本藏在犄角旮旯裏的筆記小說,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還以爲雙木那小子有多正經,原來也一樣是聖賢書下藏玄虛。”
“再不正經,也比你這折騰自己的家夥強!”
随着這個聲音,汪孚林推門進來,滿腦門子都是來不及擦的汗珠。他見程乃軒頓時緊張了起來,東張西望仿佛還在找地方躲,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不用這幅死樣子了,你爹沒來。”
程乃軒立刻愣住了,随即眉飛色舞地沖上來,緊緊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說:“雙木,你果然夠朋友……”
“我還沒說完呢,你别急着認爲我夠義氣!你躲金寶家那廢屋,現在呆在松明山我家,我都對你爹一五一十說明白了。”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沖汪七微微颔首,見這忠心耿耿的老仆悄然退出,他才對面如死灰的程乃軒說道,“還有你和你那未婚妻之間的那點囧事,我都對你爹說了。”
“什麽!雙木,你不是答應我爛在肚子裏的!”程乃軒登時急了,松開手後竟是想去揪汪孚林的領子,“我逃家之後再搬出這麽個理由來,我爹肯定要覺得我這個兒子糟透了,竟然編排人家,到時候我就是一千張嘴都說不清了……”
“急什麽,我還沒說完!”
汪孚林一把打開程乃軒那隻手,暗想這對父子還真是一模一樣,當爹的關心兒子,卻又總是一張嚴父的臉,當兒子的平時老不正經,卻不希望被當爹的看扁了。他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我要走的時候,你爹他抛出來一句話,說是把你暫時丢我這裏,你什麽時候回家都行。至于你和許翰林家的婚事,他會再想一想。”
程乃軒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意識到這話是汪孚林說的,那就絕對不是和自己開玩笑,他登時忘情地大吼了一聲。這時候,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汪七滿臉警惕地探進頭來,發現屋子裏什麽事都沒發生,這位老仆方才悻悻然瞪了程乃軒一眼,繼而悄然掩門。面對這種防賊似的待遇,程大公子一點都沒有不高興,反而涎着臉說道:“雙木,既然我爹都這麽說了,你就收容我住幾天呗。等我爹回頭氣消了,我肯定回去。”
就算你不說,沖着程老爺肯幫夏稅這個大忙,我也隻能管到底了!
汪孚林想了想,直接伸出了兩個手指頭:“給你兩個選擇,要麽就留在我這松明山老宅,好好在這村裏清心寡欲,安安靜靜呆一陣子。要麽和我回歙縣城中,家裏前院二樓還有空房子,夠你住的。但如果你選後一種住我家裏,距離黃家塢程家大宅可沒幾步路,萬一撞上你爹,你爹一個沒忍住,把你又揪回去狠狠教訓一頓,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雖說松明山這兒天高皇帝遠,老爹管不着,可程乃軒在這裏呆了大半個月,人生地不熟,汪孚林一走,汪七那樣盯着他,他實在是寸步難行。再說汪道昆高升,從徽州府各地到這兒來恭賀的人很多,他住在汪家反而覺得不便。于是,他把心一橫道:“我跟你回歙縣城裏去!對了,墨香之前和你說過沒有,你托我找的那些吃的東西還有種子,有幾樣已經有眉目了,正好我家有個老相識,對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些愛好,過一陣子就會回徽州了。”
之前墨香就提過,此刻從程乃軒口中得知果然就要得償所願,汪孚林甭提多高興了。他十萬分慶幸眼下是隆慶年間,那些來自美洲的蔬菜逐漸流入,這要是再早個幾百年,要想吃辣椒吃番茄吃玉米,還得先花個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造船開辟新航路,說不定等到垂垂老矣,都未必能吃上一頓水煮魚!于是,他趕緊追問了幾句到底找到的是什麽,奈何程乃軒自己也還沒見到實物,一問三不知,讓他隻能心裏癢癢的。
盡管程乃軒說是要跟回城去,但即便坐滑竿,眼下這秋老虎的天氣裏趕三十裏山路進城,汪孚林也不敢讓這個瘦了一圈的家夥随便冒這個風險,因此便繼續把人交托給盡職盡責的汪七夫妻,讓他們三天後雇滑竿送人到城裏來。緊跟着,他就暫時撂下這個死乞白賴非得盤問自己和程老爺見面經過的家夥,少不得再次造訪了一下現如今門前車水馬龍的松園。
他知道眼下汪道昆肯定抽不出空,拜訪的是汪道貫。可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連汪道貫也被紛至沓來的賓客給纏住了。他在門房旁邊的小廳中用了一會兒茶,最後便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行過禮後賠笑說道:“小官人,老姨奶奶請您過去。”
汪孚林沒想到見自己的竟是何爲,起身跟過去的路上,不禁大爲納悶。等到了之前來見汪二娘時曾經到過的那三間廳,他一入内,就隻見年近六旬的何爲坐在正中,旁邊陪坐着一個花樣少女。見了他來,那少女立刻站起身,有些腼腆地叫了一聲林哥哥。
聽這聲音脆生生的,汪孚林細看兩眼,就知道這是汪道貫和汪二娘曾經提過的汪道昆之女真娘了。隻見她繼承了汪家兄弟的高挑,和妹妹汪二娘差不多的年紀,卻足足比她高出小半個頭,眉眼卻還有些尚未長開的稚氣,這會兒稱呼了一聲後,就低着頭讷讷不語,也不知道性格如此,還是見了客人就有些不自在。而他之前在城裏見慣了那些太過膽大妄爲的千金,反倒對這個同宗族妹沒有什麽偏見,笑着還了一揖。
“這幾天客人多,大老爺二老爺恐怕被人纏住了,聽說你來,我就想着别讓你在外頭苦等,就請了你來。另有就是,真娘很惦記小芸。”
汪孚林聽到後半截話,登時爲之大汗。汪二娘那潑辣明快的性格,和真娘這守禮寡言顯然有些不搭,所以私底下對他說起時,還對規矩多多的汪道昆家心有餘悸,可沒想到真娘居然還很想念她這個族妹。于是,他少不得趕緊介紹了一下兩個妹妹的近況,當說到汪二娘和汪小妹還差遣葉青龍去外頭找活計,如今兩個小丫頭在那搗鼓怎麽用散碎珠子做各式各樣的珠钗和小首飾去賣,不但何爲訝異,真娘更是小眼睛瞪得老大。
不過這祖孫兩人還沒來得及多問,汪道貫就匆匆過來,滿臉含笑卻又不容置疑地把汪孚林給帶了走。這一次,他沒有帶着汪孚林去汪道昆閑來山居的那幾間草屋,而是徑直帶去了自己住的錦繡齋。把人領進屋後,他示意書童退出去,繼而就開口說道:“大哥這次去上任,我也會跟着去,除了我之外,還有我的堂弟仲嘉,你之前應該沒怎麽見過他,他隻比我小一歲,松明山赫赫有名的二仲,就是我和他了。”
汪孚林已經習慣汪道貫沒事就愛往臉上貼金的習慣,這會兒微微動了動下巴,表示知道了。而緊跟着,汪道貫就把一封信遞到了他手裏:“這是大哥給葉縣尊的親筆信。因爲鄖陽不是别的地方,大哥自從福建回來就遣散了當年的幕僚,我和仲嘉得去幫着點,所以,你日後就代表松明山汪氏。雖說大哥既然不是鄉宦,有些事他不再方便表态,你也可以躲懶,可很多時候,你要代替他出個面。”
他這個代理人竟然還要繼續?上次在府衙那種集體注目禮可不太好受啊!不過,頂着巡撫侄兒的光環,他豈不是能夠在徽州府橫着走?
這幾個月動辄焦頭爛額的汪孚林正在那美滋滋,接下來汪道貫的一句話就立刻把他打醒了。
“之前大哥用飛派白糧那一招來促成今年夏稅,但等到八月初夏稅收齊,那一批去南京參加今年南直隸鄉試的人回來,汪尚甯就應該會知道怎麽回事。老家夥這次一招算錯滿盤皆輸,名望也随之大跌,甚至連原本還有一絲希望的起複都鐵定無望了。醒悟過來之後,他惱羞成怒,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來,畢竟年底還有秋糧。我和仲嘉先去鄖陽,明年還要趕去春闱,短時間回不了松明山,所以你得提醒葉縣尊小心些。之前壓得越厲害,反彈也就會越大。”
盡管早就知道飛派白糧的謊言隻是權宜之計,可聽說汪道貫也要跟着汪道昆跑路,而且還短時間之内不會回來,這才會讓他代表松明山汪氏,而且這事兒隻怕立時三刻就要穿幫,汪孚林頓時氣結。這是丢下一個看似完好,實則已經爛了的攤子給他一個人收拾?所以才給他這麽一個美好的名頭?
汪道貫也知道這麽做有些不地道,頓時幹笑一聲道:“不過你放心,我和仲嘉跟大哥去了鄖陽之後,一定會把你爹娘勸回來的。反正葉縣尊那兒的事,你能管就管,不能管,也不必強求,畢竟,你已經幫葉縣尊很多了。大哥後日啓程,你若願意,随時可以到鄖陽來投靠大哥,正好給大哥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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