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天祥看到汪孚林時,那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自從那一次的質疑被汪孚林狠狠打了回來,自己出了大醜,又被汪道昆當衆針鋒相對後,沒臉見人的他就一直閉門不出,今天還是因爲事涉夏稅,他才勉爲其難地來到了府城,可誰能想到這樣高層次的場合,他竟然還會見到這個小秀才!
此時此刻,坐在府衙大堂中,他便氣急敗壞地伸手指着汪孚林道:“今日這是何等場合,你怎敢跻身期間?”
汪孚林哪裏想來拉仇恨,可汪道貫關鍵時刻閃人了,給他留了一封汪道昆的親筆信,于是,他不得不很郁悶地來參加今天這麽一場官方會談。此時此刻又被陳天祥噴了,他自然更加惱火,眉頭一挑就毫不相讓地說道:“如果今天是狀元樓英雄宴那樣的盛會,南明先生有事缺席就缺席了,但今天事關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的重要問題,既然南明先生親筆書信送來,讓我當松明山汪氏的代表,我當然責無旁貸!”
不等陳天祥繼續挑刺,他就硬梆梆回道:“此事我早已回報段府尊,陳老先生要是覺得不妥,那一會兒段府尊來了,你就直接提出來好了!”
陳天祥上次已經領教過汪孚林的伶牙俐齒,這會兒雖說噎得臉色通紅,可礙于這是在府衙大堂之上,他不得不咽下這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默不做聲坐了下來。然而,汪孚林自己嘴上說得很利索,可他看看自己那張椅子的位置,實在沒辦法鎮定自若地坐上去。因爲他上首就是汪尚甯那個老狐狸,而下手邊是一幫歙縣的其他鄉宦,若是從整個大堂的位置來說,除開六位縣令,他這張椅子絕對屬于鄉宦之中的前三甲。
汪道昆出了那麽毒的主意,汪道貫攪和了那麽大一場風雨之後,竟把他撂在這頂缸!難道這就是他敲人飯碗,破家滅門的報應?
偏偏在這個時候,汪尚甯扭過頭來,對他和藹地笑了笑:“你既是代表南明來的,就安心坐吧。”
坐就坐,反正這些天來我見過的大風大浪已經很不少了!
汪小秀才一發狠,就這麽直截了當坐了下來。而那邊廂一直在往這裏看的葉大縣尊,卻在心裏幫他捏了一把汗。汪孚林能夠成爲汪道昆的代理人,葉鈞耀心裏當然竊喜,一個勁欣慰自己沒看錯人。再加上事先汪孚林和自己通了氣,一想到自己是在座這麽多人中,寥寥幾個知道那個消息的人,他的腰杆更是挺得筆直,對于其他幾個知縣明着吹捧,暗裏諷刺的唇槍舌劍,他竟是若無其事全都扛了過去。可問題是這樣的大場面,汪孚林撐得過嗎?
“段府尊到!”
随着這個響亮的聲音,縣令也好,鄉宦也好,每一個人全都随之站起身來。這種場合,縣令們可免去折節屈膝的禮數,和鄉宦一樣行揖禮。而鄉宦們無論從前當過多大的官,如今既是賦閑在家,無不客客氣氣稱呼知府大人一聲府尊。而段朝宗依舊和從前一樣,臉上看不出什麽喜怒,微微颔首算作是還禮之後,又擡手先請衆人坐,繼而自己方才在主位上施施然坐了下來。
“近來的夏稅紛争愈演愈烈,堆在本府案台上的各式文書摞得老高,所以,本府今天不得不把徽州府六縣縣令齊召于此,又請來了各位老先生同商大事。”說到這裏,段朝宗的目光瞥見了鶴立雞群的汪孚林,頓時有些卡殼。
不論從年紀資曆來看,汪孚林杵在這裏都是極其不合适的,可他代表的是南明先生汪道昆,而且根據他剛剛得來的消息,那個原本還隻是不可忽視的汪道昆,現在已經變成了絕對要重視。更何況,南京那邊的關節,是汪道昆打通的,他得記人情!
不止是段朝宗說到老先生三個字,看到汪孚林有些不自在,那些鄉宦拿眼睛去斜睨汪孚林的時候,心裏也全都不是滋味。自己苦讀多年科場搏殺,結果官場沉浮了一陣子後,就不得不黯然返鄉當個太平鄉宦,如今怎麽和這麽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平起平坐……不,人家位置還比自己高!
汪孚林感覺到那些針紮一般的目光,幹脆垂下眼睑不去多想,好在段朝宗須臾就又繼續開講,擺事實講道理,苦口婆心地規勸衆人發揮鄉宦的模範帶頭作用,回去号召鄉民放下對抗心理。可當他剛剛把話說完,心裏本就不得勁的陳天祥便幹咳了一聲。
“府尊此言,我等并不是不想遵從,可問題是如今外頭傳言沸沸揚揚,說是獨派歙縣的絲絹夏稅要均平派到徽州府所有六縣,這根本就是很沒道理的事!要知道,當初歙縣多負擔這幾千匹絲絹,并不是憑空,而是因爲洪武年間定制的時候,查出歙縣虧欠了賦稅!當年朝廷可不像現在這樣寬容,作爲懲罰,這一筆絲絹就獨派到了歙縣頭上。這是太祖爺爺定下的祖制,如今要更改,就是大逆不道!”
陳天祥一邊說一邊射過來的兩道示威目光有如實質,汪孚林暗自腹诽,又不是我要改絲絹夏稅,你怎麽不去找旁邊那位汪老太爺?他正這麽想,身邊這位之前他沒怎麽打過交道的汪老太爺,終于開了口。
“祖制?大明會典之中,徽州府每年額定要解送的夏稅秋糧之中,什麽時候說過絲絹夏稅獨派歙縣?這分明是這麽多年以來,府衙之中那些書吏和你們五縣串通好了,以祖制舊例爲名,把這筆絲絹全都壓在我歙縣子民頭上!除了你說的所謂舊例,可有任何條規爲證?”
汪尚甯雖說年紀大了,可此時厲聲開口,竟是帶出了幾分铿锵之音。顯然,曾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和隻當過一任縣令的陳天祥相比,那威勢自然不止超過一籌。而他說到這裏,突然劇烈咳嗽了幾聲,眼角餘光瞥向了汪孚林。見小秀才隻低着頭不說話,他登時有些媚眼抛給瞎子看的惱火。
陳六甲那個蠢貨,還有程文烈那個自以爲聰明的兩面派,早知道他們不頂用,他就該對這個汪孚林更重視一些!如果帥嘉谟落入了府衙舒推官之手,最好再鬧出點誤傷誤殺之類的勾當,那時候,歙縣這邊再鬧起來,就是占住了道理,比五縣那邊所謂的先發制人更能夠站得住腳。而且又可以把汪道昆和帥嘉谟二人死死捆綁在一起。這樣他可以置身事外,而不用像現在這樣一大把年紀還帶頭上去死拼!
可恨汪道昆,抛出個族侄當代理,自己竟然連面都不露!
汪尚甯打頭,歙縣鄉宦人數比不上其他五縣加在一塊,聲勢上卻不會弱了,當下大堂上唇槍舌劍飛來飛去,汪孚林幹脆事不關己似的看熱鬧,時不時還在心裏評判一下這些老先生的戰鬥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直接把矛頭轉向了他。
“汪小相公既然是代表南明先生來的,莫非就一直坐着看?”
“哦,說我嗎?”汪孚林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挺直了脊背,見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就腼腆地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南明先生在信上囑咐我,隻是因爲他不太方便出席,所以才讓我代替他來。我要當好他的眼睛,當好他的耳朵,多聽多看少說,因爲歙縣這麽多鄉宦,大家集思廣益之下,肯定是有道理的,他自然服從大局。而其他五縣也有很多識大體的有識之士,想必不會讓府尊難做。”
這相當于什麽都沒說!
别說剛剛把矛頭對準汪小秀才的那人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四處不着力,五縣那些鄉宦也好,歙縣以汪尚甯爲首的這些鄉宦也好,全都暗自大罵汪孚林轉述的汪道昆這話說得兩面光,簡直是在他們身上貼了不知分寸的标簽!而徽州知府段朝宗一直以來略顯晦暗的臉色,這會兒也稍稍多了幾分光彩。
至于葉鈞耀,則是在前後左右都是敵對勢力縣令的情況下,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就擔心汪孚林和從前那樣耍無賴,又或者突然诘問放大招。畢竟這堆人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裏,一來二去讓人記仇,那就得不償失了。
汪尚甯就算再好的耐性,此時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眉頭一皺,倚老賣老地說道:“孚林,就算南明是那樣囑咐你的,可今天是府尊召我等商議,你隻看隻聽不說,讓府尊如何決斷?”
盡管早知道汪尚甯不會放過這機會,可這會兒人真的找上來,汪孚林還是用有些微妙的目光往這位老人身上瞥了一眼。緊跟着,他方才一本正經地說道:“南明先生沒吩咐過,可汪老先生既然一定要我說,那我就隻好随便說說。陳老先生剛剛說,這筆夏稅絲絹是因爲懲罰歙縣曾經拖欠過的賦稅,這才被征派下來的,不論此事真假,如今夏稅解運在即,咱們徽州一府六縣突如其來一鬧,今年夏稅恐怕又要出岔子,會不會又引來什麽大麻煩?”
段朝宗原本還擔心汪孚林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來,此時登時心中大喜。他下意識地用手指輕叩扶手,身邊一個随從立刻會意退下。果然,接下來歙縣也好,其他五縣也好,立刻有鄉宦對汪孚林這樣的言語冷嘲熱諷。就在這又是一片亂糟糟的氛圍之中,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府尊,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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