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葉縣尊雖說沒能把張旻等人保下來,可終究把場子找了回來,又大勝舒推官赢回了面子。再說段府尊已經拍了闆,縣衙裏的人有功夫對張旻等人表示無用的同情心,還不如瞅準刑房空缺出來的一個司吏兩個典吏。一時間,昔日風光無限的張司吏,立刻被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
次日早堂,其中兩個人事空缺就有了結果。戶房吳司吏平調去了刑房,擔任掌案司吏,而舉發府衙刑房貪賄舞弊的蕭枕月,則是從刑房白衣書辦榮升青衫典吏。至于戶房司吏一職,劉會這個錢科典吏暫時署理,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這署理兩個字最終拿掉,隻不過是時間問題。到了這份上,誰要是還不知道,曾經深得前任縣尊房寰信賴的劉會又成了現任葉縣尊紅人,那就真是瞎子了。至于剩下的一個典吏人選,葉大縣尊卻是矛頭一轉,請方縣丞舉薦。
自從上次糧長初上任的那一回,方縣丞這個代理縣令着實狐假虎威了一把,他在縣衙之中的存在感也大爲增強,甚至還代葉縣尊主持過幾次不算太重要的外事活動。而這一次這從天而降的舉薦權,更是讓方縣丞險些沒樂瘋了。他那從前少人踏足的官廨一下子門庭若市,提着東西前來巴結奉承的人險些沒把門檻給踩斷了,以至于他推薦了一個人選,看到中午自己桌上那豐盛的午餐時,握拳發誓,一定要報答葉縣尊的知遇之恩!
而汪孚林卻在家中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造訪者。他怎麽也沒想到,汪二老爺汪道貫竟是不請自來,這會兒正笑吟吟地坐在他面前。不管他怎麽說張旻的落馬不關自己的事,汪道貫卻根本不聽,一副我知道就是你的表情。到最後,他隻能氣餒地歎了一口氣,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如何坑掉張旻的經過給挑明了。這下子,汪道貫方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怪不得之前别人都說,甯罪葉縣尊,不惹汪秀才,你這敲人飯碗的名聲可是坐實了,萬有方、劉三、趙思成之後,這張旻是第四個被你敲掉飯碗的人了吧?不過這次終于是算在了舒推官頭上,否則你這兇名就要傳到咱們徽州府外去了。”他絲毫不理會汪孚林再三強調,這是吳司吏主導的計劃,翹起二郎腿後就饒有興緻地說道,“這次我好說歹說,大哥才同意讓我到縣城來給你撐撐場面,怎麽樣,我這個叔父夠意思吧?”
這家夥從前不是遊野泳的閑人嗎,這次怎麽這麽喜歡湊熱鬧了,我可沒請你來!
汪孚林頓時大爲頭疼,可他沒可能對汪道貫下逐客令,畢竟連眼下這屋子都是人家的!更何況,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秀才,倘若不是背後站着松明山汪氏,站着極有可能起複,再度前途無量的汪道昆,早就不知道被人掃到哪個犄角旮旯了,怎會像現在這樣看上去風光無限?然而,他絕對不希望汪道貫在現在這種要命的節骨眼上住在自己這裏,于是不得不迅速開動腦筋。想到之前想過卻沒能力實現的計劃,他突然心中一動。
“叔父,撐場面的話,倒不在于區區徽州府城又或者歙縣縣城,其實我本來有個主意……”
他剛剛對汪道貫解釋了一個大概,眼見得這位叔父眼神閃爍,分明很有興趣摻上一腳,他還沒來得及解釋更多,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着,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緊跟着便興沖沖地跑進來一個人,赫然是葉小胖!葉小胖沒想到這會兒屋子裏還有個自己不認識的人,臉上先是有些尴尬,随即觑着對方年紀,像模像樣行了個揖禮,随即就眉開眼笑地沖着汪孚林說:“汪小相公,我姐來啦,說是我在這搭夥這麽多天了,她要來答謝你兩個妹妹。”
答謝的話也該找我才對,和我家兩個妹妹有什麽相幹?
汪孚林大不以爲然,可那是葉縣尊的千金,人都來了,他也不可能把人往外趕。于是,他隻得趕緊起身出去安排。
汪道貫卻沒有動彈,見葉小胖也沒出去,他就笑眯眯地沖着人問道:“聽說葉公子天天在這搭夥,不知道覺得這怎麽樣?”
葉小胖又不笨,他不知道對方什麽路數,可對方能夠在汪孚林當做寝室的穿堂東耳房中大喇喇坐着,很有可能是什麽親長朋友,他的回答充分沿襲了其父的冠冕堂皇:“先生和我都覺得這裏很好,劉家嫂子做的飯菜也很好吃,要不是爹午堂常常沒個時間,姐又常常出門,先生和我也不好意思常常攪擾。飯後我還能夠和金寶秋楓一塊探讨探讨經史文章,聽聽先生閑談外間之事,汪小相公又妙語連珠,我受益匪淺。”
汪道貫盯着一本正經的葉小胖,突然笑了起來。他一彈袍角站起身,走到葉小胖身邊,比劃了一下對方的身高,這才笑眯眯地在葉公子那頭頂上輕輕拍了拍:“你這年紀,還沒到年少輕狂的時候,可卻也不必小大人似的裝正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下河摸魚,上房揭瓦,爬樹掏鳥蛋,什麽事都幹過,三天兩頭給我爹提着棍子追打。别學那小子,從前像個書呆子,現在像鬼似的讓人防不勝防。”
除了父親和姐姐,葉小胖最敬畏的是李師爺,因爲李師爺除了正常講課,還教給了他很多他從不知道的東西;又愛又恨的是金寶和秋楓,因爲這兩個小家夥讓他有了伴,卻也讓他不得不委委屈屈接受自己老是最差的事實;但他最佩服的卻是汪孚林!他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爹爹,竟然對汪孚林滿口贊歎,就連素來評價人時有些苛刻的姐姐,竟也對汪孚林頗爲關注。所以,這會兒聽到汪道貫這麽評價汪孚林,他登時不樂意了。
“你是汪小相公的客人,怎麽能夠這麽埋汰主人?我家先生都說,别人隻看到汪小相公他威風八面,卻沒看到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拼命努力,也不知道每天要掉多少頭發……”葉小胖一邊說,一邊努力回憶李師爺對汪孚林的評價,隻想不遺餘力地把這個敢于把自己當小孩子的家夥駁倒,“再說了,你做的這些事隻不過是普通頑童都做過的,想當初我可還悄悄在我爹睡着時剪過他幾根胡子……哎呀!”
葉小胖終于醒悟到自己說漏嘴了,登時趕緊捂住了嘴。而在他身後,金寶已經進了屋,一看汪道貫在,他趕緊做了個大揖道:“見過叔爺。”
“什麽,金寶,他是你叔爺?”葉小胖登時瞠目結舌,一下子想到當初自己聽到汪孚林是金寶他爹時,那番大驚小怪的言辭。那一次,要不是因緣巧合,他鐵定會被爹狠狠教訓一頓!他陡然又回憶起事後緊急去打聽過的汪家人員情況,當下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汪二老爺,仲淹先生?”
“沒錯,是我。”
這個回答登時讓葉小胖哀嚎了一聲。汪道貫是能夠直入縣衙拜見他爹的,萬一被人捅破了他剪胡子的那件事,他的屁股就别想保住了!
汪道貫很滿意金寶這一聲叔爺,他沖着葉小胖勾了勾手指頭,見這小家夥老老實實挪上前來,他就半蹲了下來,随即在其耳邊低聲說道:“要是不想讓你爹知道你剪他胡子的事,那就替我做一件事。回頭隻要汪孚林開口,你就好好幫他的忙。若是你做好了,回頭我去拜見你爹的時候,另替你說幾句好話!”
汪孚林絕不會想到,都已經是舉人的汪道貫竟然會去蠱惑葉小胖當眼線。此時此刻,他引了葉明月和小北主仆二人進内院,見汪二娘和汪小妹帶着連翹也出來了,他就簡略地對她們介紹了一下彼此。葉明月本來就是最最自來熟的,這才能夠在衣香社那些本地閨秀之中如魚得水。反倒汪二娘和汪小妹都是外向活潑的性子,這會兒卻偏要在縣尊千金面前裝淑女,那叫一個忍得辛苦。到最後,還是汪孚林有些看不下去了。
“二娘,小妹,葉小姐是自己人,你們該怎麽招待就怎麽招待,不用太客套。她和許家九小姐也很熟,總之不用拿她當外人。”說到這裏,汪孚林又拿手指着小北說,“小北也不是尋常婢女,她……”
“喂,不許說!”小北登時大急,一個箭步竄到了汪孚林的身邊,簡直想捂住他的嘴,“揭人不揭短,哪有你這樣的!”
看着這個猶如被人踩了尾巴小貓似的小丫頭,汪孚林這才好整以暇地說:“我說什麽了?我隻不過想說,你當初奉葉小姐之命給我捎過話,又曾經在危急時刻往邵家送過牌票,機敏能幹,難道我說錯了?”
葉明月見小北輕而易舉就被汪孚林撩撥得炸毛了,這會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等看到汪孚林一拱手,就這麽把她們主仆倆留在這裏了,她方才對目瞪口呆的汪二娘說道:“芸妹妹,其實事情是這樣的,小北這丫頭,和你哥哥有些過節……”
她面帶微笑,對着汪二娘和汪小妹,竟是直接把汪孚林和小北在屏風後那兩番交鋒的經過給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