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秋楓他……”
“說得很好,做得也很對,就是心眼太瓷實了。”汪孚林用金寶根本聽不清楚的聲音輕輕嘟囔了一聲,這才懶洋洋地問道,“什麽事連覺都不讓我睡了?”
金寶立刻将剛剛秋楓說的話轉述了一遍。這時候,他那偷聽兩年中鍛煉出來的強悍記憶力發揮了巨大作用,從始至終竟是一字不差。汪孚林不得不感慨,這天賦卓絕而又好學的小家夥能讓自己撿到,簡直是太強悍的運氣。他不想讓金寶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讓其在秋楓和葉青龍面前樹立威信,于是就這麽坐在床上以手扶額想了好一陣子,這才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見金寶瞪大了眼睛,對這樣輕飄飄的回答顯然非常不理解,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道:“等葉青龍把秋楓找回來之後,我會和他談的。明早你一個人去見李師爺,幫秋楓請個假。驟然遭遇到這麽多,他得先好好冷靜一下,想想怎麽将來怎麽面對家裏人。當然有些話我也會問他的。”
大約一頓飯功夫之後,葉青龍就一手揪着秋楓回來了,把人“扭送”到了汪孚林面前。顯然,在米行和當鋪先後跑腿曆練過的小夥計,比秋楓這個前雜役還是要體力充沛,畢竟年紀也大了那麽幾歲。然而,汪孚林卻隻是吩咐葉青龍晚上睡覺的時候看着點,一句别的話都沒說,就把他們倆打發了下去。
還是金寶把他們送出去之後,小聲告訴秋楓明天請假的事,眼睛紅腫的秋楓聽着咬緊了嘴唇,沒有做聲。
次日一大清早,看到金寶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去李師爺那上課,葉青龍本想圍觀一下秋楓的八卦——就算他現在不怎麽認爲對方是奸細,可好容易逮着一個這麽好的機會,他也想好好嘲笑一下這個不久前在自己面前裝資深,秀優越的家夥。可是,他很快就發覺自己想得太美了,因爲他根本就抽不出空!汪二娘和汪小妹派了連翹來見他,交付給了他一個非常光榮的任務——那就是給姊妹倆找點力所能及的活幹!
盡管小葉子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反對的意見說了一籮筐,最終甚至捅到了汪孚林面前,可得到的答複隻有一個——按吩咐趕緊去辦!
于是,他哪裏還顧得上秋楓了,隻得愁眉苦臉地去執行這個他怎麽想怎麽詭異的任務。要知道,上次他甘冒奇險在邵家做成那件事後,汪孚林一下子就賞了他二百兩,整整相當于他二十年的工錢!在他看來,既然汪小官人這麽慷慨大方,幹嗎還要讓兩個妹妹尋思怎麽掙錢?難道是打腫臉充胖子?可家裏開銷也不節省,怎麽就至于如此?
家裏父母二老不在,汪孚林這個臨時家長的宗旨是,兩個妹妹一定要嬌養——這個嬌養并不是說,要讓汪二娘和汪小妹變成那種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而是說,凡事放手給她們做主。盡管汪二娘曾經在獨自應門當戶的那些天,險些釀成一場大禍,但總體而言,這是兩個堅強而又自主的小丫頭,他不想太拘束她們。而現如今她們想出的小花樣又正好可以把葉青龍支走,那就更好不過了。
這會兒,坐在前院二樓秋楓和葉青龍裏外住着的屋子中,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了秋楓好一陣子,最後開口問道:“你真相信我有外頭傳言那麽心狠手辣?”
聽到汪孚林不問聯絡自己的那人是誰,也不問其形容相貌,而是突然這麽問,秋楓大爲意外。遲疑了好一陣子,他低聲說道:“外間都說,凡是得罪小官人的人,幾乎都沒好下場。前頭汪秋萬有方劉三挨了闆子之後,又是坐牢又是丢飯碗;後頭趙思成兄弟一個至今沒出來,一個攤上了糧長;就連劉教授和陳天祥這樣的官面人物都因此倒黴;邵員外更慘,家破人亡,眼下一群餓狼就等着分他家産。那人遊說我時,還信口說了一句甯罪葉縣尊,不惹汪秀才。”
後面還有一句話他不敢說,要惹就得把人打倒在地,狠狠踩上一百腳!
兇名卓著啊!汪孚林摸了摸下巴,面上笑容減了一些:“就連你也相信?”
“我當然不相信!”秋楓趕緊搖了搖頭,但随即就小聲說道,“可家裏有那樣無知貪小的家人,我……”
“那就行了!”汪孚林不等他說完,便一蹬腿站起身來,走過秋楓身側時,輕輕壓了壓他的肩膀,“人都說生恩大如天,我卻覺得,生恩不如養恩。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分不清,我還分得清呢。”
見秋楓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便笑了笑說:“既然沒耽誤太多時間,一會兒你還是去李師爺那吧,他最恨學生因爲各種緣故逃課!順便幫我帶個信給他,最近我太忙,天天要出門,沒時間去他那請教切磋了,等熬過了這陣子,一定****前去騷擾,他到時候别嫌我煩就行!”
又是一個放告日。
然而,早堂上的六房以及承發房掌案司吏典吏們,卻大多心不在焉。就連三班正役,也都在三三兩兩打着呵欠。
這會兒葉縣尊還沒來,但他們誰都知道,連日以來最忙的是府衙那頭,而縣衙則是冷冷清清。除了刑房掌案司吏張旻以及兩個典吏并一群書辦,快班胡捕頭和幾個心腹正役因爲葉縣尊之令,能夠名正言順去府衙那邊,爲了本縣苦主和舒推官外加府衙刑房那幫子人打擂台撈好處,這樁一路上報到了南直隸以及京城的大案,縣衙其他人竟什麽好處都沒落着!
可這也不能怪葉縣尊,葉縣尊本人收獲的也就是一丁點贊譽而已,實際好處全都被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給截胡了!
“縣尊升堂了!”
随着這麽一個長長的聲音,又是一天的排班升衙,磕頭奏事,每一個人都以爲又要就這麽結束的時候,突然隻聽外面傳來了好一陣喧嘩,聽動靜仿佛是從大門口的方向。果然,葉鈞耀沉着臉派人去過問後,不多時那邊的回報就來了。
原來,這一大早的,兩個縣衙門子剛剛把放告牌給擺出去,便已經有百姓圍攏了上來,哭訴自家東西被騙走,如今去府衙請求歸還,卻被那邊的差役給亂棒打了出來。現如今他們沒有辦法,隻能摘了放告牌,放話說如若縣衙不管,就自盡在大門口。
聽到這裏,葉鈞耀頓時嘴角直抽,那惱火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刑房司吏張旻:“本縣不是令你們去府衙嗎?如有歙縣出身的苦主,就盡力幫忙,怎麽還會鬧成這樣?你這個刑房司吏怎麽當的?”
張旻又羞又惱,羞的是縣尊當場給自己下不來台,惱的是他早就命幾個白衣書辦常駐府城,應付好那些苦主,按照家資豐厚程度挨個幫忙索讨被騙的東西,順便雁過拔毛。但凡沒油水的家夥,他打算放到最後,再象征性地幫下忙,成不成就不管了,可沒想到那些蠢貨竟然沒把人安撫好,還逼出這樣的滾刀肉來!于是,他隻能讷讷解釋了兩句,可沒想到葉鈞耀須臾便是重重一下驚堂木。
“夠了,本縣不想聽解釋。這件事你要是做不好,縣衙其他五房還有承發房有的是人才,就讓他們替你!”
眼見得周遭一雙雙眼睛立刻開始放光,張旻登時心裏咯噔一下。要的真是葉縣尊派了别人來接管此事,他在刑房威望蕩然無存不說,從苦主那撈到的衆多好處隻怕也會被人揭破,那時候方才是真正的麻煩。于是,他不敢再啰啰嗦嗦說些有的沒的,慌忙連聲承諾一定會把案子辦好。等到退堂之後,他想起陳六甲代汪尚甯傳的話,不禁愁腸百結。畢竟,撈錢再重要,也不能惹惱了汪老太爺這個歙縣第一号地頭蛇,可公然違抗縣尊之命同樣不妥!
冷不丁瞥見那邊老神在在回戶房的吳司吏,想到昨晚上他對自己倒了一堆關于劉會的苦水,他想到昨晚上按捺着沒向人沒交底,可現在他縱有千般本事也不可能把一個人分成兩半,他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一回刑房,就特地命人去請了吳司吏過來,這一次卻是把自己背後的底牌亮了亮。果然,一聽到是他背後是汪尚甯,吳司吏眼神就變了,那赫然是巴結谄媚,還帶着一絲小心翼翼。
“張司吏果然不愧是咱們歙縣衙門第一人啊,拔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吳司吏也不嫌自己的奉承太粗俗露骨,搓着雙手滿臉堆笑地說道,“不知道張司吏能不能替我向汪老太爺引薦一下?”
“這事容易,但現如今就有一件最要緊的。”張旻一見吳司吏那态度,就知道這事鐵定成了,他矜持地稍稍擡起了下巴,說了汪尚甯想要葉鈞耀盡快提請府衙,将夏稅絲絹均平到六縣的事,繼而就低聲說道,“你不是很讨厭劉會在你那紮着礙眼嗎?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我現如今領縣尊之命,要去府衙那邊扯皮,沒辦法兼顧均平夏稅絲絹之事。你隻要借着辦成此事的東風,把劉會拿下,在汪老太爺面前也有了臉面,豈不是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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