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情攤到他頭上就不對勁了,他就猶如一個四處撲火的救火隊員,哪裏火燒起來就往哪上。房子是換了,問題是别人的,這房租他之前倒是想給汪道貫,人卻大手一揮說年底結算——到底沒說不收!丫鬟也有人送了,可連翹現如今在伺候他那兩個妹妹,他幾乎連影子都瞧不見。至于田地……誰說中秀才就一定有人投獻田地的?松明山有進士有舉人,還有好幾個或遊學或在外求學的生員,壓根就沒人對他提這一茬!
但最最微妙的,是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兩個硬塞給他的這兩個小厮!
所以,汪孚林看着這互相揪着彼此的一對少年,突然覺得有些牙癢癢。他放下手中那金寶的文章,按着扶手便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倆又怎麽了?”
這會兒他完全忘記了,之前是他自己把葉青龍交給秋楓管束的。這一對想當初在米行門口就能夠因爲幾句話不合意吵得面紅耳赤,眼下還要共處一室,那光景隻是想一想就已經很可怕了。于是,他開口一問,葉青龍立刻松開了揪着秋楓領子的手,随即滿臉氣呼呼地往地上一跪。
前米行當鋪小夥計是膝蓋骨最軟的,跪下之後就指着秋楓直截了當地說:“小官人,秋楓是奸細!”
秋楓頓時臉都黑了。他到底是讀書人,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做不出來像葉青龍這樣沒臉沒皮說跪就跪。可是,面對這樣嚴厲的指責,他再也無法淡定,直接往葉青龍身邊一跪,卻是聲音顫抖地說:“小官人,是他銜恨我老是盯着他的錯處,所以胡說八道污蔑我!”
汪孚林看着跪在面前求主持公道這一對,忍不住有些頭疼。他這時候終于想起這倆貨的矛盾從何而來了,眼珠子一轉,看到金寶交了文章卻沒得到評價,還在旁邊不知所措地站着,他突然眼珠子一轉。他招手把金寶叫了過來,也不理會地上這兩人,笑眯眯地說道:“剛剛那文章寫得很好,假以時日,你一定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也是李師爺的期望。現在麽,交給你一個任務,把秋楓和葉青龍之間的事情搞明白了,再來回報我!”
見汪孚林竟是當起了撒手掌櫃,站起身就這麽回隔壁屋子裏去了,金寶登時目瞪口呆。同樣不能接受的還有葉青龍和秋楓,兩人正要開口說什麽,汪孚林卻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記住了,這是給你們三個的考驗!”
其實他是奔波一天累死了,隻想早點倒頭就睡!
金寶眼睜睜看着汪孚林消失在那邊門裏,頓時手足無措。下一刻,他才意識到兩人還跪在自己面前,趕緊開口說道:“你們都先起來……唔,慢慢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記下之後,一會兒就去禀告爹。”
由金寶來禀告汪孚林,葉青龍和秋楓都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最好辦法了。于是,兩人彼此互瞪一眼,這才站起身來。正要搶着辯解,金寶卻一指秋楓說:“先來後到,秋楓,你先說。葉青龍,你等秋楓說完之後再說。不許搶着說話,否則我記不清到爹面前一通亂說,到時候你們可别怪我!”
小家夥老實歸老實,可跟着李師爺這麽久,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一點李師爺爲人處事的方式。平時他們三個學生有什麽紛争的時候,李師爺就是這麽幹的。于是,秋楓得意地看了一眼滿臉郁悶的葉青龍,這才開口說道:“寶哥,你是知道的,之前小官人讓我教導這小子家規,所以我一直都提醒着他。可這小子油滑得很,總喜歡耍小聰明,一來二去就和我結下了仇。今天小官人出門,我就回家去看了看家裏人,沒想到他竟是跟蹤我,還胡說八道!”
“我有名字,我叫葉青龍,而且我比你大,尊老愛幼懂不懂?開口閉口就是這小子,你怎麽讀書的?”要論吵架,葉青龍自認爲水平不遜任何人,隻是從前當夥計要笑臉迎客,所以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會兒他兩句話噎得秋楓面紅耳赤,頓時得意洋洋,等看見金寶瞪着自己,他想起剛剛金寶說不許搶着說話,又明白小主人和秋楓是同學,不得不收斂。果然,金寶又盤問了秋楓兩句,發現沒别的說辭,這才看向了他。
“寶哥,我是不是胡說,你隻要聽我說完就知道了。秋楓回家确實是事實,可他家裏當初既然賣了他,很窮很窘迫,這是應該的,對吧?可今天下午,我遠遠跟蹤他回到家裏,卻發現他家裏竟然翻修過,而且家裏人穿戴得整整齊齊,這怎麽解釋?秋楓,你别說什麽那是你的賣身銀,十二兩銀子能做些什麽,我這個在米行在當鋪都當過夥計的比你清楚!”
又是一句話把秋楓給噎了回去,葉青龍方才繼續賣力地說道:“而且,秋楓走之後,我還去他家裏附近鄰居打聽,他們居然說,那是秋楓跟了個好主人,近日拿回家裏不少銀子,這才翻修的房子,又給父母兄弟置辦的行頭,可寶哥你應該知道,壓根就沒有這麽一回事!而且,我急匆匆趕回來的路上,還看到秋楓和人進了一家茶館,鬼鬼祟祟的樣子,肯定沒幹好事!”
這一次,連金寶都漸漸變了臉色。他示意還要添油加醋的葉青龍先住口,盯着秋楓看了好一陣子,這才認真地問道:“秋楓,你自己說吧。”
聽到葉青龍竟然去自家的左鄰右舍打聽過,又窺見自己和人見面,秋楓就隻覺得腦袋猶如驚雷劈過一般,完全炸裂了開來。他死死咬着嘴唇,足足沉默了許久,這才艱難地開口說道:“我今天是第一次回去。雖說爹娘對我這個兒子說不上好,家裏一遇到困難更是先賣了我,我還是忍不住。可我怎麽都沒想到,一回到家裏竟然看到房子翻修了,他們也穿上了新衣裳,還一個勁地說我跟了個好主人,讓我繼續拿錢回去養家!他們都已經賣了我,怎麽還開得出口?”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以手捧面,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傷心失望的樣子,可那抽噎的聲音卻怎麽都藏不住。他仿佛忘了身邊還有一個指責自己是奸細的小夥計,斷斷續續地說道:“他們說錢是我托人捎帶回來的,我隻是小心試探了一句,說我沒捎過那麽多次錢,大哥立刻就變了臉色,警告我說不管到底錢哪來的,有錢不拿就是蠢貨,到了嘴裏的肉是不會吐出去的。爹也這麽說,娘倒是抱着我痛哭了一場,可她更惦記的,還是我那個小弟弟……”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我腿都是軟的,所以,當我碰到那個家夥的時候,我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當初就是這個人許諾給我贖身,送我去婺源福山書院,讓我在狀元樓上說,那首詩不是小官人寫的,是我寫的。我好不容易才扛住了,沒有胡編亂造,我以爲他再也不會來找我的,可誰知道他竟是從我的家裏人那下了手!他說我已經險些背叛了第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小官人是絕對不會饒過我的,邵家的下場,就是我和家人的下場!”
即便葉青龍和秋楓一貫不對付,此刻聽人說起家裏那些涼薄的親人,聽人說起被人要挾逼迫,小夥計還是第一時間義憤填膺了起來:“什麽狗屁親人,隻知道敲骨吸髓喝血,簡直是太不要臉了!還有那個動不動就拿着别人的把柄要挾的家夥,更是卑鄙無恥下流!”
看到金寶拿眼睛瞥自己,葉青龍方才意識到自己這角色轉變太快了。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這才小聲說道:“我本來不是誤會他是奸細嗎?又不是故意挑刺的……”
秋楓聽到耳邊飄來葉青龍那嘟囔聲,隻覺得當初根本不該收了汪孚林還給自己的那張賣身契。如果家人知道他已經是自由身,說不定還會毫不猶豫地再賣他一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随即耳畔傳來了金寶那熟悉的聲音。
“秋楓,忘了先生的教導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要昂首挺胸地面對,不能傷春悲秋,哭哭啼啼。”金寶複述了李師爺的原文,随即用力把秋楓給拖拽了起來,“走,跟我去見爹,不管是什麽事,隻要你把要挾你的人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爹都一定有辦法的!”
然而,當金寶使勁拽着秋楓來到汪孚林那間寝室的時候,卻隻聽得裏頭傳來了陣陣鼾聲。秋楓根本沒想到汪孚林是說到做到,說不管就不管,哪怕是葉青龍指責自己是奸細這樣嚴重的問題都置若罔聞。他呆呆站在那裏,一時間突然萬分痛恨起自己的出身。窮不要緊,苦不要緊,可窮苦的同時卻又無知貪婪,他怎會有這樣的父母和親人?可什麽都能換,爹娘卻不能換……
秋楓突然一把摘下腰間懸挂從不離身的一個布袋,往金寶手中一塞,反身跑了出去。金寶爲之一愣,正要去追,葉青龍卻拔腿跑在了他前面。于是,他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低頭看向了手中布袋。解開布袋,拿出裏頭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他展開一看,小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團。
那是秋楓的賣身契!爹說過早就還給他了,秋楓把東西又還了回來,難道不要自由身了?
他仔細想了想,最終下定了決心,反身回房,竟是用力推搡起了鼾聲如雷的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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