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尊,昨日審結的那樁詐騙案子,我刑房仵作重新驗了人犯的屍體,認爲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捕班胡捕頭和幾個資深快手,也覺得人是他殺。”
說話的刑房司吏張旻丢下這一番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話之後,立刻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本來人命案是最讓他頭疼的,而且又歸刑房和快班負責,等閑是能遮掩就遮掩,無論是自殺,事故死亡,又或者其他各種理由,總之是查不出來就一定要想辦法遮掩。可既然這次是壯班班頭趙五爺自己跳出來攬事,就别怪他不給情面。于是,等到胡捕頭出來證實了自己的話,他就看到縣尊一張臉從紅轉白,從白轉黑,随即怒瞪向了趙五爺。
葉鈞耀确實很憤怒,昨天那連環大案分明解決得很漂亮,現在卻說死了的人犯不是畏罪自盡而是被殺,他這臉往哪擱?見趙五爺心虛低頭,他在咬緊牙關片刻之後,見其他人再無公事要奏,這才氣咻咻地一拍驚堂木道:“事關詞訟,午堂再議,退堂!”
趙五爺一看葉縣尊離去時的那表情就知道不好,一時也有些後悔不該吃獨食,否則打點一些要緊的人,哪會好事變壞事?于是一散堂,他就立刻往後頭官廨趕去,打算想方設法解釋一下,可卻在書房門口被攔住了。得知葉縣尊此刻不見人,他不禁暗自叫苦,幹脆拔腿就跑去找汪孚林。可等他來到汪家門口剛想叩門,卻看到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喲,趙五哥這麽早?”
“小官人,這次大麻煩了,張旻和捕班胡小四聯手坑我,昨天你安排的那一出,能不能趕得上?”
汪孚林自打第一次去縣衙六房一遊,就确定刑房司吏張旻絕不是能拉攏的人,更不要說像趙五爺這樣跑腿幫忙了。所以,對于關鍵時刻這麽個家夥跳出來搗亂,他沒有太大的意外。再說了,趙五爺那會兒從邵員外那勒索了銀子就心滿意足,沒留下人手監視,防備人家殺人滅口,而他也低估了邵員外心狠手辣的程度,被人揭穿所謂畏罪自盡的真相,那也是可以預計的。
昨天透過趙五爺之口,汪孚林給那吳有榮透了個口信,一大早還安排葉青龍去跟蹤追擊,此刻,他一把拉起趙五爺就往外走。
“這是往哪去?小官人,現在最要緊的是讓葉縣尊息怒……”
“這時候去見葉縣尊幹什麽,空口說白話?趙五哥,你總不會說邵員外連殺人滅口都鬧出來了,你還沒盯着他?”
趙五爺頓時讪讪的:“都出這種事了,我在邵八家裏當然還用了點手段。”
“那就行了,立刻去找一些穩妥可靠的人手,解決了問題,腰杆才能挺得直!”
趙五爺雖說比汪孚林身材高大壯,可這會兒硬是被這小秀才拽得往前走,無奈之下他隻能放棄了抵抗。等到召集了十幾個人跟着汪孚林進了府城,汪孚林又以小心行事爲由,請他們更換衣服,化整爲零,最終在邵員外家門前集合。對于這個要求,參加過前一次行動的衆人心領神會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趙班頭,齊齊點頭表示明白,旋即一哄而散。
“讓假清高釣出真狠毒,我隻是這麽一想,沒料到今天真的有人會戳穿這樁命案。”
趙五爺是老油條,知道今天這一出和上次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府城畢竟是有名人士了,剛剛選擇的大本營是一家成衣鋪,各色衣裳都有,思來想去,他就沖着汪孚林說:“他們改扮他們的,咱們倆幹脆坐四擡大轎,隻要我找四個穩妥的轎夫就行了,這樣就算轎子停在五福當鋪門口,也不愁被人認出來!”
汪孚林最初認爲這主意很好,畢竟經曆過葉青龍抱大腿事件,他不敢低估自己的知名度。可是,當他和趙五爺面對面,坐在這寬敞不下于葉縣尊那四擡大轎的轎子裏時,他方才覺得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且不提和趙五爺這倆大男人坐轎有多詭異,這會兒外頭日頭曬得毒辣,轎子裏悶得簡直像蒸籠,更重要的是不能打起轎簾,窗簾也得嚴絲合縫,到最後他簡直覺得自己如同蒸桑拿似的汗流浃背,眼看就要中暑了!
趙五爺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面死命用袖子擦着如同泉湧似的汗珠,一面苦着臉道:“平時我看縣尊和那些老爺坐轎子很氣派,這不是今天想試一試滋味麽?誰知道輪到自己的時候……小官人,你别瞪我了行不行,千錯萬錯都是我老趙的錯,你聽,外頭轎夫說快到了……”
汪孚林再一次想到了上次和葉縣尊同乘一轎的痛苦經曆,暗想自己怎麽會昏頭同意這不靠譜的建議。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叱喝:“老匹夫,你還我二兩銀子血汗錢!”
聽到這熟悉聲音的一瞬間,他忘記了要先隐藏好自己的初衷,一把揭開轎簾往外望去。就隻見葉青龍猶如脫柙猛虎,一捋袖子徑直闖進了那小北街上的五福當鋪!下一刻,他手一松,簾子倏然而落,将這轎子又打造成了密不透風的蒸籠,但他的臉上卻笑了。
他對葉青龍仔細描述了吳有榮的體貌特征,再加上那個出自邵家的錦匣,想來以這機靈小夥計的觀察力,不會弄錯人,接下來有好戲看了!
汪孚林壓根沒注意到,不遠處停着一乘二人小轎,周遭幾個随從,仿佛哪家女眷正在店裏買東西,當他剛剛急不可耐地打簾子往外看時,恰好讓同樣打簾子的對方看了個正着。盡管同樣熱得汗流浃背,可小轎中的葉明月卻比汪孚林有準備,成天出門的她從花露到酸梅,再到薄荷油,連備用衣服都有,準備得齊全。她本來隻是到這小北街上一家香料鋪子買點東西,以便于一會兒衣香社聚會時制香用,可這會兒買完東西的她完全沒了立刻就走的打算。
從沒聽說過汪孚林喜歡坐轎子,這會兒大熱天裏憋在那轎子裏幹什麽,而且對面那個……似乎是趙五爺?這家夥又在搗鬼!
轎子外頭的丫頭也瞧見了那邊鬼鬼祟祟的兩人,心中奇怪的同時,但還是提醒道:“小姐,再不走要遲了。”
“再等等,偶爾遲一次無所謂。”再說那些衣香社的女孩子最喜歡聽外頭的傳奇,這都是因爲成日足不出戶憋得太狠了!
五福當鋪之中,金掌櫃面對吳有榮如若珍寶拿出來的那一匣子古書,以及開出來的一千兩價格,正想譏嘲窮酸想錢想瘋了,突然就隻見葉青龍沖了進來,徑直到他面前,劈頭蓋臉一句老匹夫之後就是要銀子。這下換成他簡直快氣瘋了,正要反唇相譏,卻不想葉青龍突然死死盯着那匣子裏的書,猛地叫了一聲:“咦,這不是之前咱們當鋪裏收來的那幾卷古書嗎?”
話還沒說完,金朝奉便一下子面色大變。他一瞥那匣子裏的書,意識到了什麽,也不知道哪來的敏捷,一個箭步竄上去死死捂住了葉青龍的嘴,用極其陰狠的口氣警告道:“你給我閉嘴!”
然而,這聲音即便再小,就在旁邊的吳有榮又怎會錯過。想到自己手中這古書失而複得的經過,貪财卻在某些方面有些小聰明的他一下子醒悟了過來,頓時又氣又恨。這東西既然是老騙子從他手裏騙走的,怎麽會落到當鋪手裏,又怎麽會又入了官?顯然,汪孚林之前讓人說有人高價收,必定是蒙他的,可恨他竟豬油蒙了心,把到了嘴邊那四百兩銀子給吐了出去!
可就在他氣恨交加之際,耳朵卻捕捉到那疑似前當鋪小夥計的話:“金朝奉,這可是你逼我的!本來我隻想讨回那二兩銀子積蓄,可現在你不給我二百兩封口,就别怪我嚷嚷叫人了!收賊贓,按照律例非得打闆子坐牢不可!”
吳有榮登時靈機一動,猛地想到了另外一個生财之道。
他當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金朝奉,意味深長地說道:“怪不得老朝奉剛剛怠慢客人,原來我手裏這剛剛從縣衙領回來的失物還有名堂。這才對,那個老騙子騙來的東西,總得有地方賣!”
扣屎盆子這種事,他最熟練了!
金朝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個嘴巴子,隻顧着讓葉青龍這個極品小夥計閉嘴,他竟然忽視了這個窮酸!他更沒想到的是,這窮酸是昨天剛從縣衙領回了贓物,所以一下子就把兩頭聯想了起來,這次他真的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位客人,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你可别欺人太甚!”
葉青龍趁機往後退了幾步,深深吸了兩口氣後便開口說道:“什麽欺人太甚,這位客官,這當鋪就是個賊窩,專門收贓!”
有這麽個小夥計火上澆油,又見金朝奉那張臉已經漲得通紅,吳有榮登時大喜:“收贓不收贓我不管,既然你們當鋪喜歡收藏這些古書,那我也不是不能割愛,一口價,兩千兩,老朝奉意下如何?”
你們兩個狗東西,怎麽不去搶!
金朝奉心裏明白,如果今天不能壓下去,那就不止是那天挨了邵員外一個耳光那麽簡單了。一想到那死不瞑目的老騙子,還有躊躇滿志踏上黃泉路的那個夥計,他就把心一橫,随即滿臉堆笑地說道:“這都不是不能商量的事。隻不過,我隻一個朝奉,做不了主。這位相公,還有……小葉子,你們随我去見東家如何?東家邵員外向來慷慨大方,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趙五爺,小官人,人出來了!”
都快熱中暑了的汪孚林聽到這一句話,就仿佛打了強心針一般立刻打起精神來。他這次沒有那麽魯莽,撥開窗簾一條縫往外張望,果然看見金朝奉滿臉堆笑地把吳有榮和葉青龍兩個人給請了出來。這時候,他便對身邊同樣鬼鬼祟祟玩偷窺的趙五爺說:“看這情形應該成了一半,到時候就看趙五哥你的了!”
正興奮的趙五爺立刻醒悟過來,等到催促轎夫小心擡着轎子跟上前,他就摩挲着下巴,努力回憶起自己之前和邵員外密談扯皮的地方,還有從内線那兒遞出來的邵府地圖。要知道,自從那老騙子莫名其妙死了之後,他心裏也有個疙瘩,讓人刺探過邵家的很多情況!
而眼看那邊四人大轎擡了起來,葉明月想了想,立刻當機立斷地吩咐道:“小北,你趕緊騎馬回一趟縣衙見爹爹,不論如何也要弄一張空白牌票!”
低聲又囑咐了幾句之後,她方才繼續說道:“我會讓人一路上給你做記号的,你記住,一去一回千萬動作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