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龍振振有詞的同時,還拿出了自己懷裏的一百兩,金寶則是把程乃軒臨走時留下的一紙契書給送到了汪孚林跟前。
雖說氣得七竅生煙,可木已成舟,汪孚林也無力回天,總不能把契書撕個稀巴爛,然後從對方手中把銀票搶回來?于是,他随手把契書丢給金寶收了,瞪着這個牛皮糖似的極品小夥計想要說什麽,突然瞅見右下首站着的秋楓也正盯着這家夥。
一瞬間,他就想起當初在府城那家米行前的那一番口角,頓時計上心來,不鹹不淡地吩咐道:“我明天要回松明山去接二娘過來,這屋子不能像之前那樣混住一氣。小妹前院樓上也住夠了,到時候她住到後院西室,回頭和她二姐一東一西正好做個伴,把堂屋空出來。金寶,你和我住穿堂左右兩邊的隔間。秋楓,你帶着葉青龍住前院樓上。我這裏的規矩,你教着他一點,尤其是家規。”
規矩?還家規?家裏有這玩意嗎?
此話一出,别說秋楓發懵,就連金寶也有些發呆。汪孚林雖說是臨時的一家之主,又是喜當爹的人了,可平日哪有什麽條條框框的規矩可言?金寶隐約想起汪孚林對他提過汪氏家訓,可具體如何他沒怎麽聽過。反倒秋楓機靈,想到汪孚林剛剛得知程乃軒一百兩銀子雇了個小夥計送他,表現出來的分明是痛心疾首,他就一下子醒悟到了讓他帶着人的用意,趕緊連連點頭道:“小官人放心,我省得了。”
規矩?家規?能有米行當鋪那些規矩磋磨人嗎?
葉青龍卻是信心滿滿。察言觀色的本事,誰能及得上自小當學徒做夥計的他?自己揣着程公子給的一百兩銀子,這十年吃住都在主人家,就可以全部積攢下來,異日哪怕生活不像程公子說的那麽美好,捱過這十年他也不過二十五六,到時候大可拿着錢去做個小本生意,說不定還能擁有自己的店鋪,讓人叫自己一聲東家!他甚至把五福當鋪裏那一副行李鋪蓋以及自己積攢下的二兩銀子,全都忘在了腦後。
他現在也是個小小的有錢人了!
這一晚上,看過前院二樓那間分給自己的屋子,除了一張結結實實的大床,床上一領竹席,一個枕頭,四周圍家具一應俱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地鋪的葉青龍幸福得失眠了。他第一次覺得,汪小相公這一次敲飯碗實在是敲得太對了,他抱大腿也抱得太對了,否則他怎能脫離苦海,躍入雲端?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早起就預備出發,誰知道汪小妹軟磨硬泡就是想要跟着一塊回松明山,他拿出一百個理由都沒用。直到他指着天上那已經升起的太陽,低聲提醒說來回四十裏山路,容易中暑,轎夫也辛苦,汪小妹才輕輕咬着嘴唇,不甘心不情願地留下了。
好不容易勸住汪小妹,臨走之前,汪孚林又把金寶和秋楓叫了過來,把那張一百兩的銀票給了金寶,吩咐他們回頭請了李師爺一塊去錢莊,把銀子兌出來。金寶最初還有些不太敢,聽到還要叫李師爺,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點了點頭。
這一路疾趕,四個轎夫輪換上陣,抵達松明山時,還隻是巳時剛過不久。汪孚林先回了一趟自己家,從汪七口中得知之前那一次狠揍了一頓吳有榮後,西溪南村并未有什麽對自己不利的傳言,他頓時咧嘴一笑,大爲解氣,随即徑直來到了汪道昆兄弟家那座松園。門房不防這麽早就有訪客,本還有些睡眼惺忪,一聽到汪孚林來意,說是那詐騙案竟然破了,他哪敢怠慢,拔腿就往裏通報,不消一會兒,竟是一個汪孚林的老熟人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
恰是遊野泳的汪二老爺!
“雙木,你可真是越來越能耐了,我昨天才剛從城裏回來,沒想到你今天就來報喜說破案了!”汪道貫毫無架子地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快,好好說說這次又是什麽傳奇?”
“叔父這次猜錯了。”汪道貫這個人雖說有時候瞧着不太正經,但做事卻還是靠譜的,所以跟着人進去這一路上,汪孚林沒有添油加醋,隻是簡略地把自己從最初布局設套,到最後追回贓物以及發現老騙子的屍體等經過一一說了,末了才無奈地說,“待會兒見到二娘時,我都不知道怎麽說。畢竟别人還好,讓她這麽小年紀的人去認屍,實在是太爲難她了。”
汪道貫本是滿臉戲谑打趣,聽着臉色就凝重了下來。他沒有回答,而是快步拽着汪孚林往内走去。前回來了一次,這一次跟着這位汪二老爺,汪孚林就發現走的和上回見那位老姨奶奶何爲時的路并不相同。果然,最終穿過一道道門洞,沿着奇怪八繞的小路又進了一道月亮門,他就隻見面前豁然開朗。
這裏背對山峰,卻是一片開闊,一泓清泉從山澗流下,在底下的白池裏濺出了一片水花。白池邊是三間茅草屋,那茅草光潔如新,顯然常常替換,而那毛竹一根根編織而成的牆卻并非青翠色,而是帶着幾分黃綠,仿佛有些年頭了。不遠處有幾畦稻田,幾隻散養的雞漫步其間,悠閑地啄蟲覓食,從外間那層層屋宅一下子來到這裏,山野閑趣撲面而來,似乎這裏的主人是個很甘于這種生活的隐逸,而不是一度巡撫一方的封疆大吏。
“大哥,雙木來了。”汪道貫來到草屋前先揚聲通禀,随即才開門進去。他忘了回頭叫上汪孚林,自顧自來到了汪道昆身邊,低聲把汪孚林剛剛的話轉述了一遍,末了才開口說道,“顯然那五福當鋪收贓絕不是一次兩次,而是深陷其中,否則何至于殺人滅口?”
汪道昆卻始終沒說話,直到足足沉默了良久,突然發現汪孚林沒進屋子來,他便用責備的目光看了一眼汪道貫。汪道貫扭頭一瞧門外,見汪孚林根本就不見蹤影,外頭卻有一陣雞叫,他登時納悶得很。等快步出去一瞅,發現汪孚林正在稻田那邊把幾隻雞攆得到處跑,他登時又好氣又好笑,卻鬼使神差沒有開口喝止,直到汪孚林停下腳步,雙手扶膝氣喘籲籲,他才走上前去,閑閑地問道:“抓雞很好玩嗎?”
那邊兄弟倆說話,汪孚林不想貿貿然跟着闖進去,于是就到稻田邊上,拿了點食料打算喂幾隻雞耍耍,結果他立刻發現,這哪裏是雞,根本就是公雞母雞中的戰鬥機!不怕人不說,還欺生,其中兩隻甚至對米不感興趣,反而把他的腳當成食料,其他的在四面八方用叫聲嘲笑他這個生人,一怒之下,他就把那隻始作俑者和其他看熱鬧的雞趕得到處亂竄。此時聽到背後這聲音,他也覺得有些尴尬。
大概是最近壓力太大,所以居然把雞當人出氣了。
可他臉皮本來就不是非同一般的厚度,這會兒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這才轉身一本正經地說道:“不好玩,但我總不能讓幾隻雞欺生。”
汪道貫頓時氣樂了,一把拽住汪孚林,随手捋掉了他腦袋上黏着的一根雞毛,将他提溜到了汪道貫跟前,剛剛外頭的事也就略過沒提。
“休甯人從事典當一行的最多,其中多有不法者,但此次竟然關乎人命,卻和往常不同。”汪道昆用手指在書桌上輕輕敲着,最終看着汪孚林說,“你可打算繼續順藤摸瓜追查下去?”
“騙二娘的十有八九就是那個老騙子,贓物也已經追回來了,我本來不想再節外生枝。”汪孚林坦然避地直視着汪道昆的眼睛,但站在書桌前的他突然又奮力一捶那桌闆,一字一句地說道,“但那個邵員外能夠殺人滅口,絕對不是善茬,我不能等他惹到我的家人身上再拼一個魚死網破!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必須把這個毒瘤斬除掉!
汪道貫頓時笑了,這個回答恰在他意料之中,反而和現在的汪孚林隻打過一次交道的汪道昆有些意外。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老爺,二老爺,小姐把芸姑娘給帶來了。”
汪道昆當即點頭說道:“雙木先去見少芸,西溪南村的事,我會立刻派人去。”
等汪孚林一走,他才對汪道貫說:“二弟,西溪南村那邊你親自去一趟,把幾個受害的苦主都找來,在家裏再挑幾個精幹人,你也跟着親自去一趟縣城!”
人家既然說西溪南村那邊不用自己再忙活了,汪孚林自然樂得偷懶,最重要的是,他一點都不想見那個被汪七揍過一頓的吳有榮。他又不是聖人,收集那麽多受害者的損失信息,也隻是爲了增強對縣尊大人的說服力,同時辦事的時候順帶多造點聲勢,又不是他需要對那麽多人負責。
此時此刻,他出了草房之後,就隻見汪二娘正提着裙子往這邊跑來。他還沒來得及提醒她跑慢些,那個人影就一下子沖到了面前,甚至連喘氣都來不及,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哥,是真的嗎?”
知道汪二娘省略的話是什麽,汪孚林便笑着用另一隻手也握住了妹妹那汗津津的手,輕描淡寫地說:“你哥什麽時候放過你鴿子?”
“什麽鴿子,人家是說正經的!”
汪二娘哪聽得明白汪孚林這怪話,見他隻笑不答,可神采飛揚自信非常,她終于意識到,困擾自己多日,讓她又愧疚又痛苦的那段夢靥,終于完全結束了!她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竟是喜極而泣。自從之前聽說兄長狠揍了那個極品無賴,她就覺得心結打開了一大半,而此時此刻,那種極度的幸福滋味,她終于品味到了。
等到她再次痛痛快快哭了這一場,方才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又有一隻手在她頭上摩挲了兩下:“不過,騙你的那個老家夥很可能已經死了,我這次來,要帶你進城認屍,你敢嗎?”
汪二娘一下子擡起了頭,眼睛雖腫得和桃子似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猶豫,随即霍然站起身來:“他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哥,帶我去,我敢認!他就算活着,我也得看着他的下場,他要是死了,我就更要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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