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這主客一堆人開口,他就繼續說道:“夏稅絲絹獨派我歙縣,确實不公,但此事既然從洪武至今已經沿襲了百多年,要想變革,就要一步一步來,至少,決不能縣尊剛一上任,連一次夏稅都尚未完稅,就立刻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如果那帥嘉谟如此不識大體,那麽便不是爲歙縣子民求一個公道,而是以此爲名要挾縣尊了!”
葉鈞耀登時爲之動容,對汪孚林這突然現身的一丁點惱火,全都轉變成了贊賞。果然是自己人啊,關鍵時刻口口聲聲都爲他說話!
而汪孚林很快又換了一個角度,反口說道:“但張旻等諸位說得也不無道理,如若縣尊一直都沒有舉動,帥嘉谟暫且不提,那些一心想爲歙縣父老謀求減負的忠義之士,總不免焦急,甚至寒心。不如就以這次八月的夏稅爲限,此次夏稅一完之後,縣尊再召見各位,徐徐商讨如何運轉均平夏稅絲絹之事,各位認爲如何?畢竟,縣尊任期隻不過剛剛開始。”
這兩頭各捧了一下,又把立時三刻做決斷,改成了等到八月再商量,劉會和趙五爺是見識過汪孚林之前怎麽設計趙思成的,心道果然還是那個腦筋極好的汪小相公。王司吏和張司吏卻有些不得勁,但葉縣尊又拍了一下書桌,義正詞嚴說八月必給一個交待,他們才明白木已成舟,隻能無奈答應。可臨走之前,王司吏忍不住問道:“敢問汪小相公此言,可也是南明先生的意思?”
“我隻代表我個人。”汪孚林知道不管自己怎麽說,别人都會把他和汪道昆扯在一塊,但他反正撇清幹淨了,别人怎麽想是别人的事,“我隻是爲了我歙縣發展的穩定大計,與此相比,其他一切都不足爲道!”
話雖如此,等到又是一番扯皮結束後,幾個屬吏離開書房時,不免面色各異。而汪孚林親自上去關上了門,随即就用極其不善的目光看向了屏風後頭。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去對葉鈞耀解釋,一個箭步沖到了屏風後頭,可入目的景象卻讓他完全傻了眼。
那空空蕩蕩的地方赫然一個人都沒有!難道他剛剛是見鬼了?倒是有一扇小窗,可看上去釘死了不說,而且除非七八歲的孩童,怎麽可能來去自如!
想到那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想到背上被人推的那一把,汪孚林自從莫名其妙地重生在這個年代,對神佛鬼怪早就不敢不信了,這會兒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可緊跟着,他就聞到了一股熟悉淡淡香味,頓時心中一動。他分明記得,剛剛鬼面女子一同躲在這屏風後頭時,也曾聞到過類似香味。
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有人搗鬼!
汪孚林恨得牙癢癢的,可這時候,身後卻傳來了葉鈞耀的聲音:“孚林,你這是幹什麽?”
“哦,學生剛剛一不留神掉了點東西在屏風後。”汪孚林立刻彎腰做了個樣子,這才鎮定自若地從屏風後頭出來,心裏恨得牙癢癢的。他正想試探一下,外間又傳來了叩門聲。
“爹,我給你送湯圓來了。”
說話間,屋門被打開,汪孚林循聲望去,卻隻見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她容貌昳麗,秋香色衫子,柳黃的馬面裙,瞧着落落大方,和他打照面的時候笑着一颔首,不慌不忙毫無異色,怎也不像是剛剛和自己在屏風後頭有過奇妙緣分的鬼面女子。她将手中托盤上的一碗湯團放在葉鈞耀面前的書桌上,這才笑對汪孚林問道:“這是爹最喜歡的水磨湯圓,汪小相公可也要來一碗?”
剛剛那鬼面女子人在屋子裏,眼下葉小姐卻是從外頭進來的;剛剛的人一身明亮跳脫的綠色,眼下的葉小姐卻衣着沉穩内斂;最重要的是,汪孚林的輕輕吸了吸鼻子,并沒有聞到那股熟悉的淡淡香味。一時間,他不得不認爲這裏頭有所玄虛。可是,面對她這有些戲谑的征詢,他卻忍不住迸出了一個字。
“要!”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不止太不客氣,而且簡直是有些小輕浮了。可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他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說道:“早就聽說縣尊是甯波府人,那兒的水磨湯圓最爲有名。我家小妹昨天才剛進城,如果可以,能否讓我捎帶幾個生的回去,讓她和金寶他們能夠煮熟了嘗個鮮?”
葉鈞耀最欣賞汪孚林的不是别的,而是他小小年紀就護着家人的擔當,無論是對金寶,還是對行商在外的父親,抑或是對旁人根本不會在意的一個小小書童。所以此刻聽到汪孚林讨了東西是爲了家中衆小,他就爲之釋然,竟忘了責備女兒在有外男的時候這麽闖進來,笑眯眯地吩咐道:“我家鄉的水磨湯圓最是一絕,隻不過這徽州府少産糯米,品種也和甯波府不同,擅長這手藝的張嫂常常英雄無用武之地。既然是難得做,明月,你去給孚林裝一盒。”
原來縣尊千金閨名叫做明月?
汪孚林心中一動,但沒有随随便便再去端詳人家,可心裏卻越發好奇葉明月到底是不是剛剛屏風後頭的鬼面女子,是不是當初自己在縣後街上邂逅的鬼面女子,是不是那個曾經把程公子程乃軒吓得魂飛魄散,到現在還留有心理陰影的未婚妻。可這些問題除卻最後一個他還能找人求證,前兩者都隻能暫時無解。于是,他隻能聽得葉明月答應一聲,旋即翩然離去。
難不成剛剛被推了一把的仇隻能暫時記下?
在汪孚林那番話的幫助下,成功争取到了時間,葉鈞耀心情好了許多,對于汪孚林驟然從屏風後頭現身也就不計較了。非但不計較,想到昨日英雄宴汪孚林走後,汪道昆對這個族侄的維護,還有這位南明先生在士林官場的威望,他決定除了把金寶和秋楓都納入胖兒子的同學範圍,再做出一點實質性的突破,進一步拉近兩人關系。
于是,他示意汪孚林在桌前客位上坐下,這才和顔悅色地說道:“孚林啊,你剛剛也看到了,這些縣衙吏役簡直是讓我疲于應付。你既然暫居城中,又不打算去學宮裏的紫陽書院,何妨常來和李師爺切磋探讨?就算你在人前放話廢舉業,可也不能就這樣荒廢嘛!而且,你最近既然閑着,不如時不時來給我搭個手……”
這前頭的話汪孚林也就姑且一聽,可這後頭半截話,他才叫意外。如今常走動,這位葉縣尊字裏行間自重身份的本縣兩個字出現頻次低了,而且對話時,葉鈞耀也常常會把他放在一個相對平等的位子,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可是,身爲歙縣令的葉鈞耀竟然會明着招攬他爲幫手,這就意義不同了。
哪怕他作爲歙縣出身的生員,需要遵守不成文的回避原則,不能名正言順地像李師爺這樣混個名分,隻能當個影子謀主,但對于眼下是負翁的他來說,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很方便地促使葉縣尊去做某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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