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誰都沒有李師爺反應來得快。和這些即将赴考的秀才們衣着沒多大差别的他面色一沉,旋即反問道:“敢問這位先生,如果這首詩不是汪賢弟做的,那是誰做的?”
剛剛說話的人位列次桌,乃是一個不到五十的富态鄉宦。見這一樓上來的生員中有人竟敢用這樣的口氣反駁自己,他登時有些面子上下不來,當即冷笑道:“世風日下,如今生員竟連禮數都不懂得了。我這是在問汪孚林,外人胡亂插什麽話?歙縣縣學真是越來越沒規矩,想當年我在祁門縣學的時候……”
程奎本已經站起身來,聽到這問話的祁門鄉宦陳天祥竟是一棒子直接打到了歙縣縣學的身上,接着又自說自話,他登時爲之氣急。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背後一股大力給硬生生按得坐了下來。他氣惱地回頭一看,發現是本該與汪孚林站在那邊主桌前的程乃軒,他不禁大驚問道:“你怎麽……”
“噓!”程乃軒不但對程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對其他那些要打抱不平的歙縣生員也做了同樣的手勢,這才壞笑說道,“奎哥,我知道你要說,我和雙木何等交情,怎麽能夠臨陣脫逃,可那裏實在是用不着我啊。你先别急,讓那老家夥自顧自說個夠,接下來他就要傻眼了!”
吳中明跟着坐下,見那邊陳天祥還在痛心疾首滔滔不絕,他一面示意其他幾個歙縣生員稍安勿躁,一面沖程乃軒低聲叫道:“這時候你還賣關子,快說!”
程乃軒卻依舊沒開口,直到那邊廂老鄉宦的說教暫時打了個頓,他方才眼睛一亮,嘿然笑道:“瞧好,來了!”
“這位老先生剛剛責備我不懂禮數,我也不是不能賠個禮,隻不過,随口臆測我便是歙縣生員,這卻有些好笑了。”李師爺不緊不慢地起了個頭,見陳天祥登時面色一僵,他不等其重整旗鼓,就好整以暇地說道,“第一,我不是歙縣人,甚至也不是徽州人,我是甯國府人;第二,我不是生員,而是隆慶元年的舉人;第三,我是葉縣尊禮聘的門館先生,葉公子的授業師長,規矩二字如果我不懂,想來東翁也容不下我。”
汪孚林剛剛在下頭已經見識過李師爺的厲害,現如今見他不慌不忙一番話,又将這麽一個向自己發難的人擠兌得面色難堪,他隻覺得李師爺日後若金榜題名,不做那種專職噴人的禦史簡直可惜了!就隻見陳天祥這個本主固然措手不及,主桌和次桌上的其他鄉宦也同樣大爲意外。一時間,起頭因爲胖兒子混進今天英雄宴而受人關注的葉縣尊,又再次搶了其他人的風頭成爲焦點。
隻不過這次葉縣尊卻顯得極其鎮定。他對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欠了欠身,這才笑着說道:“李師爺雖說受我禮聘教授犬子,但他實則是因爲想找個清淨地方讀書,以備明年春闱,入我之幕實在屈才了。無論是學問、規矩、性情、爲人,他這個隆慶元年的南直隸亞元都無可挑剔!至于孚林,他仁孝兩全,本縣很是嘉賞,此前他入城爲父親之事奔走,本縣問過李師爺的意思之後,便召其養子金寶與犬子一道從學于李師爺。”
别說汪孚林才給自己解決了一樁**煩,一定要維護,就是李師爺,隻憑這些天教導自家胖兒子的盡心盡力,葉縣尊也絕對要********!
一連碰了兩個硬釘子,陳天祥哪裏不知道今日已經不能善了。可這會兒别人全都不出面,他縱使後悔不該第一個跳出來,也隻能把心一橫繼續将這場戲唱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強笑道:“剛剛是我眼拙,不曾認得葉縣尊禮聘的賢才。可我還是那意思,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風格雄壯且不必說,而汪孚林從前并不以詩賦見長。據說那時在新安門時,他可沒有當面承認是自己所做。如今人既在此,當面說個清楚不是正好?”
看到一旁的李師爺眉頭一挑,還要繼續戰鬥,汪孚林終于伸手攔住了這一位。金寶能夠将其請來助陣,他很意外,同時也頗爲感動,尤其是在李師爺挺身而出給他擋了兩次之後。可是,現如今到了這份上,他總不能讓别人繼續沖鋒陷陣,自己卻躲在戰壕裏悠閑。
所以,他就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老先生既然說是當面說個清楚,仿佛已經認準了作者另有其人?”
陳天祥看了一眼同桌那些五縣鄉宦,見别人或者在竊竊私語,或者老神在在喝自己的小酒,又或者閉目養神裝不存在,他想到之前那遞來的消息,那口口聲聲的五縣同盟,隻恨得牙癢癢的,哪裏不知道這些家夥是忌憚多年不曾出過松明山的汪道昆。可這會兒已經不容他退縮了,想到那别人透露給自己的消息,他便啪的一聲放下了手中一直緊緊攥着的酒杯。
“我聽說,當時在大宗師面前吟詩的那個書童,本是歙縣人,曾在歙縣學宮之中打雜三年,亦是悄悄旁聽苦學,這可是有的?”
“老先生是說秋楓?沒錯,是有的。”汪孚林微微一笑,讓開半步,将身穿直裰,看上去仿佛小童生似的秋楓給讓了出來,“人是縣城黃家塢程老爺送給我的,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這樣運氣,金寶之後,竟然又遇到了這樣一個生于貧寒,卻能夠好學上進的好孩子。”
今天這樣的場合,汪孚林竟然把自家書童也給夾帶進來了,吳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就齊齊扭頭去瞧程奎。程奎被同桌人看得有些尴尬,隻能含含糊糊地說道:“汪賢弟百般求我,我想樓梯下那一桌本來就是留着以備不時之需的,就答應了他。眼下汪賢弟都說了那是個好學上進的孩子,也不辱沒了咱們這英雄宴。”
而陳天祥看到汪孚林竟然承認了,而且人也真的帶來了,他隻覺心情一下子振奮了起來,竟雙手一支桌子,就這麽站起身來:“好,你既然說他好學上進,那你可知道,當初他在歙縣學宮打雜的時候,曾經背地裏學過做詩?給大宗師送行的那一次,分明是你無禮尿遁,他忠心爲主,這才口占一詩爲你遮掩,可你這個當主人的竟然理所當然将别人的詩據爲己有,你可知道,盜文者爲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