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楓隻覺得一顆心猛地揪了起來,聲音甚至有些嘶啞:“那又怎樣?”
“不怎麽樣,隻是你不覺得不公平麽?那汪金寶如今可是和縣尊公子一塊從學于李師爺,李師爺考秀才是案首,考舉人是亞元,說不定那一天就成了進士翰林,汪金寶又很得他喜歡,異日很可能前程無量!同樣都曾經是賣給人的奴仆,他日後爲人上人,你卻隻能一輩子當個書童小厮,你甘心嗎?”
自己這些天來最痛苦的隐秘被人突然無情地揭破,秋楓登時隻覺得渾身血液全都沖上了臉,當即怒喝道:“這和你無關!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你不會叫人的。”來人卻是一臉笑眯眯笃定的樣子,這才循循善誘地說道,“你素來要強,一直都不甘心受苦受窮,否則也不會做着那麽苦的雜役,卻費盡千辛萬苦去讀書。而且,不是每個書童都敢在提學大宗師面前從容開口說話,還誦了那樣一首詩。你忠心護主,其心可嘉,隻不過你想過沒有,人人知道你那主人汪孚林四書五經倒還湊合,素來都是不會做詩的,同窗進學飲宴時,别人怎麽激,他都搖頭推辭,怎麽突然就能做出那麽一首好詩來?”
秋楓隻覺得整個人都繃緊了,喉嚨口又幹又澀,好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這話是什麽意思?”來人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當初和你一塊在歙縣學宮打雜的人可是說過,你勤學上進,背地裏也曾經悄悄學做過詩。他們沒讀過書不知道好壞,也記不下來,卻清清楚楚記得有這麽一回事。秋楓,如果當初你在大宗師面前坦言這首詩是你做的,你覺得現在命運會如何?”
對方竟然認爲那首詩是他做的!甚至深信不疑!
秋楓起初的羞怒,此時此刻全都化作了驚愕詫異,一顆心卻砰砰跳的越來越快。自從偷聽到汪孚林對金寶說的幾句話,他何嘗沒有在私底下那樣幻想過?而且,連日以來,金寶天天去李師爺那兒聽講,汪孚林則因爲糧長之事,四處東奔西走,卻根本連經史子集都沒怎麽摸過,更不要提吟詩作賦。就連那天生員雲集的場合,也沒見他賦詩紀念。他也曾經隐隐懷疑過,之前那首詩是不是汪孚林從什麽地方看到,而并非自己所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不要說了,你快走,否則我真的叫人了!”
盡管秋楓仍是沒有松口,但來人卻一點愠怒之色也沒有,而是笑吟吟地說道:“明日就是狀元樓上英雄宴,如果你能夠揭破那首詩的真相,就會有急公好義的人替你贖出賣身契,送你去婺源福山書院讀書,日後光宗耀祖。你的前程,絕對不會比汪金寶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這話,來人便轉身揚長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秋楓一眼。
等從暗巷之中走出來,他見在此等候的一個同伴迎上前,就撕去上颌那小胡子,又摘下臉上貼上去的幾顆黑痣,颔首笑道:“區區一個書童,誘之以名利,何愁他不動心?”
“程兄此計固然絕妙,可那首詩萬一真是汪孚林所做呢?”
“證明真是他做詩的證據呢?”那親自出馬誘惑秋楓的,竟是府學婺源生員程文烈,見同伴恍然大悟,他就嘿然笑道,“要知道,我派人千方百計打探,甚至還去過一次松明山村,汪孚林從來就沒什麽上得了台面的詩文,又怎會突然開竅了?再說,成不成我們都沒損失,頂多是那個秋楓被人斥之爲無義刁仆。這次英雄宴上,決不能讓歙人出風頭,五縣各家都是這個宗旨,否則我也不用親自上了。”
“程兄,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夏稅絲絹就算分攤各縣,每縣也就多個幾百上千的銀子,爲什麽要這樣大費周章?”
“一年幾百上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呢?而且,你要知道,這種事争的并不是每年區區幾千兩銀子到底該怎麽分攤,畢竟那都是小民百姓的事,徽州一府六縣那些頂尖的鄉宦,在乎的是大家在這徽州府的話語權。更何況,他們這些大戶豪強不争,我這樣不上不下的生員也要促使他們去争,否則沒有關司,怎麽從中漁利?那帥嘉谟也是一個道理,他又不是歙人,哪是真的好心,不過和我們一樣,也是爲了名利二字!”
話說到這裏,程文烈終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可不在乎哪個縣負擔多少賦稅,他在乎的是誰給他錢,他就爲誰奔走賣命,就連打官司這種事也不在話下!否則,他這個積年秀才憑什麽在府城吃香的喝辣的,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别人背地裏罵訟棍,可當面誰能不對他客客氣氣的?
申時左右,金寶方才來到了知縣官廨的後門。原先李師爺隻給他和葉小胖上半天課,最近卻是越來越晚,今天更是延後到了申時。要不是葉小胖小心翼翼提醒他膝蓋上的傷還沒好,李師爺那滔滔不絕的架勢,顯然能夠講到天黑。想到今天又勞動别人擡滑竿來接自己,他對昨天的沖動不禁大爲後悔。于是,他這心不在焉低頭走路出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吓了一跳的他連忙擡頭道歉,可對不起三個字一出口,他就呆住了。
“葉小姐?”
“走路也看着一些,聽說你才剛傷了膝蓋,萬一再摔着怎麽辦?”葉小姐沖着金寶微微一笑,見小家夥慌忙讓開行禮不疊,她從其身邊走過時,這才仿佛若無其事一般低聲說道,“提醒你爹一聲,明天狀元樓上那場英雄宴,他要是不得不去,最好先做十首八首詩備着,有人準備沖他開炮。”
當金寶坐了滑竿回到馬家客棧,絲毫不敢耽擱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汪孚林時,本還在美滋滋地自顧自打算,回頭尋到玉米西紅柿辣椒這些種子,如何種起來,如何打牙祭的汪小官人登時眉頭大皺。他也知道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可爲什麽明刀暗箭全都沖着他來?他一個道試吊榜尾的小秀才而已,一次一次被人當軟柿子捏,難不成真的要殺遍八方才能讓人知道教訓?
見汪孚林臉色微妙,金寶就輕聲說道:“爹,要不,咱就不去了?”
“那怎麽行!”汪孚林輕哼一聲,怒氣沖沖地說,“我是無所謂,就算程奎他們幾個邀約,找個借口不去也沒問題,反正我又不下今年的秋闱,可這時候逃跑不免要被人認爲是膽怯。又不是龍潭虎穴,我還要帶上你一塊去見識見識!”
金寶聽到自己也可以去,登時又驚又喜。他暗自感激的同時,心裏卻暗自在想,明天一早去上早課的時候,不妨悄悄把李師爺請了來幫忙!除了那些大人物,那些生員誰比得上李師爺博學多才,出口成章?要知道,他可是從李師爺那看到過一堆密密麻麻都是字的詩稿。
最重要的是李師爺之前言談間一直流露出來,對汪孚林觀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