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是皇權社會,他也隻能腹诽罵兩聲,嘴上又反過來安慰吳天保,又留其在馬家客棧同住。然而,吳天保說是在府城堂兄家暫住,得知他在這馬家客棧已經盤桓了七八天,臨走時卻硬是留下了五兩銀子給他,道是錢多不壓身。
本着報喜不報憂的心理,汪孚林沒有對舅舅說明那些彎彎繞繞的關節,親自将其送出了馬家客棧之後,他回轉堂屋之後,便開始繼續翻《徽州府志》。
這一夜,堂屋裏三個人都沒睡好。汪孚林挑燈夜戰到半夜三更才睡下,腦子裏全都是各式各樣的數據;金寶在思量自己能夠幫家裏做點什麽,努力地攥緊了小拳頭;秋楓則在想着一張賣身契不但斷送了自由,還斷送了前途,如今就算能夠有機會接觸書本,将來又該怎麽辦?
于是,當次日一大清早三人起床的時候,每個人眼睛裏都是血絲密布,顯然真正入睡的時間短之又短。
明日就是十五區糧長齊集谒見縣尊的日子。可這一天早堂,葉鈞耀卻第一次缺席了,他放出風聲說,自己偶感風寒,病了不能理事。這即将步入六月的大夏天裏怎麽感染的風寒,縣衙中那些屬官吏役全都心裏有數。尤其是戶房司吏趙思成,更是得意洋洋地對黨羽說,縣尊這是心虛不敢見人。用他的話說,堂堂一縣之主,竟是連一個自己還算看好的生員都保不住,都沒法免除其家中的糧長之役,這縣令當得着實是太窩囊了。
而司吏當到他趙思成這份上,輕輕松松就轄制了縣尊,怎不得意?
縣令不管事,總得要有個人署理。論品級自然是該方縣丞頂上,可知縣官廨中的葉縣尊卻捎帶出來一句話,請縣學教谕馮師爺來暫時署理,把糧長谒見這檔子事接過去。這本來絕不合規矩,但葉縣尊卻掣出了一個前例,那就是年初各府縣主司赴京朝請時,績溪縣曾經由縣學教谕楊師爺來署理縣令!
可是,馮師爺之前爲了汪孚林家中佥派糧長的事情去和縣令商談,明顯站在汪孚林這一邊,這事兒六房胥吏無人不知,因此趙思成哪會讓縣尊這招得逞,一得知縣尊屬意于馮師爺接手,他就立刻跑去縣丞廨求見方縣丞。
歙縣是徽州府首縣,故而縣丞、主簿一應俱全。然而,明朝初年,這些僚佐還有發揮能力的地方,現在就是猶如一個蘿蔔一個坑似的給個缺,實權卻一分也無,不止他們,就連典史也遠不如當年風光。所以,方縣丞作爲監生出身的淳安人,在歙縣熬油似的當了兩年多縣丞,卻是好處基本沒有,出門基本靠走,家裏就他和老仆兩人,妻兒在淳安老家守着幾畝地,别說官威官架子了,桌上吃飯就連點葷腥都沒有,竟比下頭六房裏頭最不起眼的書辦還慘!
縣丞廨和主簿廨,也就是歙縣兩大雜佐官的官舍,赫然位于整個歙縣衙門最最邊角的地方——西北角,而且是凸出在外的建築,都隻有一進院子。當趙思成進屋之後,隻覺得這裏比自己的吏舍還要寒酸。往日他這樣的一房之首,最看不上方縣丞這種最沒前途的官,這竟還是他就任司吏後第一次登門,因今天事急來不及,隻帶了一盒糕餅,看到那老仆接了禮物進去喜上眉梢的樣子,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有戲。
因此,他破天荒給方縣丞做了個長揖,等到落座之後更是滿臉堆笑地說道:“縣尊既然病了,按理臨時署理一兩天的,怎麽也該是二尹,怎能讓學官越俎代庖?績溪縣是因爲地方小,根本就沒有縣丞和主簿,這才不得已讓縣學教谕楊師爺署理,縣尊這是糊塗了!府城縣城不過是一牆之隔,要真的傳到段府尊耳朵裏那像什麽?二尹應該當仁不讓地站出來才對。”
方縣丞還是第一次打人口中聽到這一聲二尹的敬稱,一時有些飄飄然。可他更知道自己這縣丞也就是放着好看而已,打太極似的輕易不接話茬。趙思成知道對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因此陪着打了一會哈哈,便突然抛出了一個誘餌。
“而且,這糧長上任,就和裏長上任一樣,乃是大事。谒見縣尊的時候,照例要上供的。葉縣尊家境殷實,未必看得上,可也是不小的油水。”見方縣丞臉上神情漸漸變了,但還是不肯松口,趙思成不得不拿出殺手锏,“再說,這夏稅一事何等要緊,若是縣尊因爲這一病耽誤了大事,二尹奔前走後,把事情給辦好了,也未必不能破例扶正。”
方縣丞登時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地盯着趙思成,好半晌才聲音幹澀地說道:“你可别騙我,大明何嘗有過這樣的規矩!”
趙思成知道方縣丞是監生出身,他幹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有時候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再說了,二尹這一任快滿了吧?大不了就任滿回鄉,隻要不是兩手空空,家裏妻兒也能高興些不是?而相反,若是真的能更進一步,豈不是天大的歡喜?想來二尹也知道,我可不是一個人。”
方縣丞知道趙思成背後有人,臉色變幻個不停,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說道:“那好,我去試試,馮師爺那我去說,隻要他放棄,這署理我就幹了!”
果然,方縣丞親自跑了一趟歙縣學宮,等他回來時,便帶來了馮師爺聲稱不懂實務,不敢署理縣令的消息。這下子趙思成如釋重負,鼓動六房其他胥吏齊齊提請鬧騰了一陣,不多時知縣官廨那邊就傳來了回應——葉縣尊妥協了,交由方縣丞暫署縣令!
這下子,趙思成才算是徹底放心,當天晚上就在吏舍高高興興喝起了小酒。葉鈞耀就算不在,隻要那五千兩攤派公費在明日早堂敲定,大局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