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這一筆數額龐大的絲絹夏稅是單單歙縣負擔,還是六縣一同負擔,他不了解其中那些追根溯源起來恐怕很複雜的關聯,也沒想胡亂插手,反正憑自己的家境,大不了分攤到自家頭上多繳納一二兩銀子的稅錢,不是出不起。可一次又一次被對立派算計了再算計,他别無選擇,隻能站在自己如今所屬的歙縣這一邊,站在宗族這一邊,順便把葉鈞耀給使勁拉過來,然後在衙門吏役之中也分化出一個陣營。
事情成不成,他且不管,他至少得用這個名目,把敵我分清楚!
當他心事重重,順着縣衙這青石甬路往外走時,猛然隻聽得一個突兀的聲音:“汪小相公又來見葉縣尊了。”
汪孚林聞聲望去,見是一個身穿青色吏衫的中年人,他依稀記得上次見過這家夥一面,正是那次歙縣生員去府學鬧事的時候,前來報信的人!盡管那時候他并不知道此人名姓,但他還是本能地生出了一個感覺。
這應該便是趙思成,派了他家糧長的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
來者笑眯眯地走上前,拱了拱手說道:“汪小相公,這糧長上任是有期限的,如果逾時不來,就算堂尊現在不說什麽,等到最終截止将近,該收的錢糧收不上來,那時候可是有律法在,三日一追,五日一比,闆子越打越重,到時候就什麽體面都沒了!就是縣尊,也越不過這祖制!”
“你别高興得太早,遲早你會有報應的!”
看到汪孚林勃然色變,惡狠狠地吐出這句話,趙思成登時笑得更得意了。果然是沒見過世面的小秀才,到這份上還想着報應!
眼看這家夥揚長而去,汪孚林臉上怒容不減,加快腳步出了縣衙,直到出了門方才常常吐出一口氣。
最近裏外兩張臉,他都快錘煉成真正的演技派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說動葉鈞耀,汪孚林接下來也不用金寶出馬了,又是一連兩天投帖登門騷擾,擺事實講道理,最後祭出了位列名宦祠這樣一個大殺器,終于讓有志于在仕途上走得更遠的葉大縣尊艱難做出了選擇。事實上葉鈞耀和汪孚林一樣倒黴,上任之初那番慷慨激昂的講話,以及後來每每挂在嘴邊的謀福減負四個字,全都在他身上打滿了均平派的烙印,在祖制派那批人看來已經站隊了,否則也不會算計上這位縣尊。
所以,出了知縣官廨書房的汪孚林長舒一口氣。他自己已經倒黴地被殃及池魚了,如今親手把一個地位更高的人拉下水,心情總算輕松了點。
雖說他起初完全想明白其中關節後,有些不大高興,可現如今身爲根正苗紅的歙縣人,站在自家父老鄉親那一邊謀求減稅那是必須的,再加上他已經被程奎等歙縣生員,趙五爺這樣的鐵杆均平派視作爲自己人,那還有什麽好埋怨的?胳膊肘隻能往裏拐,必須往裏拐!
他連續到這裏死纏爛打三天,第一天從正門出去碰到趙思成,第二天第三天,他卻沒興趣每次都得在那些吏役面前扮一個無知小秀才,幹脆走了知縣官廨後門。昨天還有個人帶路,但今天卻連帶路的人都沒了,顯然葉縣尊在做出選擇後也有點心理障礙,沒顧得上這茬。好在他不是路盲,走了三遍哪能不記住。這會兒,他一面走一面在心裏思量,回頭對趙五爺和劉會二人分享這個好消息,同時根據計劃,快速解決掉賬面虧空以及糧長這兩個**煩。
“汪小相公。”
聽到迎面突如其來的這個聲音,正心不在焉想事情的汪孚林立刻擡起了頭。卻隻見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俏麗少女,丫鬟打扮,眉清目秀,屈膝行禮之後便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家小姐差小婢問汪小相公一聲,一連三日造訪我家老爺,眼下是否已經大功告成了?”
“咦?”汪孚林聽到小姐兩個字,猛然想起金寶曾經提過的那位葉小姐,還有那句奇怪的期待,他立刻猶如提高了警惕,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道,“我來求見縣尊,乃是爲了我家的私事,葉小姐這話我不太明白。”
“小婢隻是個傳話的。”那丫鬟抿嘴一笑,又繼續說道,“小姐說,老爺是想做名宦,可八股文章做得好,不代表治理一縣的本事強,還請汪小相公拉了老爺下水之後,千萬多多襄助,不要坑了他。否則……”
這否則兩個字故意拖了個長音,再加上其他這若有所指的話,汪孚林登時隻覺得後背汗毛根都豎了起來。
沒道理啊,葉鈞耀那完完全全就是個書呆子菜鳥縣令,怎麽女兒反倒比父親還精明?
“否則小姐在府城手帕交遍地,别怪她在段府尊家的夫人和二位小姐面前說幾句話。”丫鬟笑得連眉毛都是彎彎的,随即又補充道,“小姐還說,如果汪小相公答應,那麽府衙那邊的動靜她可以幫忙打探一二,有道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還請汪小相公斟酌。”
這還真是威逼利誘,連引經據典都來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一本正經地說:“那還請姑娘回複葉小姐,我雖說年少淺薄,但至少做事很有底線,葉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隻會幫助葉縣尊赢得廣大歙縣父老鄉親的尊敬愛戴,絕對不會坑了他。至于打探消息之類的事,還請葉小姐小心爲妙,最好不要再做。否則,萬一段府尊是那種很忌諱婦人幹政的人,到時候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那就弄巧成拙了。”
那丫鬟沒想到竟會得到汪孚林這樣一個回答,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他笑眯眯拱了拱手還禮,就這麽潇潇灑灑離去,她不禁一跺腳,慌忙去找自家小姐禀報。可是,當她一五一十原話複述了一遍之後,就隻見自家小姐竟沒有意料之内的嗔怒,反而若有所思笑了出來。
“機關算盡,反誤卿卿……他這麽說,我總算不用擔心爹了。”
“小姐,可他後半截話說得那麽氣人……”
“他也沒說錯,段府尊還真的就是忌諱婦人幹政的古闆性子,他家裏夫人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兩個公子更是一個比一個道學,除了三節兩壽,别人都去,我不好不去,否則,你看我去府城的時候,看到府衙就繞道走!本來就隻是想詐一詐他,看他打什麽鬼主意,沒想到還被人識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