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此時此刻他已經暫時将這個抛在了腦後。他到了馬家客棧,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金寶和秋楓,還有滿臉堆笑的掌櫃,竟是還多了一對完全意料之外的主仆。
那一回那頓竹筍烤肉可是很不輕啊,程大公子那尊臀上的傷竟是已經養好了?
隻不過,當看到程乃軒一瘸一拐迎上來時,他立刻知道這家夥是強撐的。無論之前有過什麽亂七八糟的恩怨,但這時候,他的心裏還是有一絲小小的感動,連忙快步上前,眼睛卻看向了一旁那掌櫃:“看來我下次真是要換地方住了,我還沒到,通風報信的人就把程兄你招來了!”
“上次你走的時候我下不了地,這次正好爹不在家,我怎麽也得來給雙木你接風洗塵吧?”嘴裏這麽說,可似乎是動作太猛牽動了傷口,程大公子的臉上肌肉又糾結在了一起。見汪孚林的臉上赫然又好氣又好笑,他便不自然地說道,“都是上次爹下手太狠,還讓你看了笑話。”
“傷沒好就别出來,還有你,墨香,就不知道攔着一點,不怕回頭程老爺也給你一頓家法?”
墨香從前和汪孚林見過幾次,可總覺得這位從前和少爺每每名次緊挨着的小秀才越來越不一樣了。此刻眼睛一瞪的感覺,更是讓他想起了程老爺。于是,他趕緊上去攙扶了自家少爺一把,有些無奈地低聲解釋道:“我哪攔得住少爺。他也不知道打哪聽說了點什麽,硬是要親自來。”
“不是打哪聽說,是從我爹那偷聽到的。”程乃軒突然把聲音壓得極低,滿臉認真地說,“到房裏說話吧。”
小半個時辰後,當汪孚林把程乃軒送走之後,心裏已經把這家夥定位爲很靠得住的損友——不是論語上那打成有害類别的損友,而是那種搞怪胡鬧,關鍵時刻卻很靠得住的損友。若不是這一位親自跑來通風報信,恐怕他要打探明白那所謂夏稅兩個字的意義,還得費一番大工夫!
原來,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數額,從洪武十四年制定之後,幾乎一成不變地沿用到現在,号稱祖制。徽州六縣夏稅征的都是麥,這其中,唯有歙縣在麥子之外,還多出了八千餘匹絲絹,三百餘斤茶。茶也就算了,雖說祁門的茶葉比歙縣有名,好歹數量有限,可這數千匹絲絹卻非同小可,而且如今并非征收實物,不知打何時開始,一直都通過折銀來征收,每年要交六千餘兩銀子。
但要知道,據說即便是浙江這樣的大省,一整個省的絲絹夏稅加起來,都還不如歙縣單獨一個縣高!據說,當年這筆絲絹稅爲什麽征收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說法,完全是一筆糊塗賬。
所以,年初就有新安衛人帥嘉谟陳情徽州府,認爲這沿襲了百多年的絲絹夏稅不合理,要求将這筆龐大賦稅均攤到徽州六縣。雖則那時候因爲各縣主司丁憂的丁憂,上京朝請的上京朝請,事情就算含含糊糊過去了,可歙縣這邊一直不服,五縣那邊生怕這邊再有人鬧将起來,兩邊就這麽僵持上了。
畢竟,一年六千餘兩,這麽多年下來至少就是幾十萬兩!
至于這件事和汪孚林有什麽關系,程乃軒沒有能夠從程老爺那裏偷聽到,也許是因爲根本就隻是遭了池魚之殃,也許是别人故意瘋狂打擊報複,也許隻是單純的五縣和歙縣意氣之争……但隐隐約約的,汪孚林覺得程老爺那樣的精明人,不至于被程乃軒偷聽成功,仿佛更像是其通過程乃軒告訴自己的。
雖說這個貓膩非同小可,但眼下他必須得先解決糧長這個**煩!出于對程老爺這精明人的認識,糧長的事他還是瞞了有點太熱心的程乃軒。畢竟,程大公子一看就是個沖動的,他可不想這家夥壞事,他對借程家的勢也有顧慮。
入夜時分,汪孚林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就隻聽外間傳來一陣喧嘩。此刻已經是夜禁時分,這樣的大呼小叫相當反常,他不禁坐了起來。可拉開帳子一看,就隻見已經驚醒的金寶正蹑手蹑腳往門邊上走去,隔着門縫往外張望,那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好笑。汪孚林正要出聲喚他,突然隻見金寶一個利落地轉身,随即就這麽趿拉着鞋子朝他這邊跑來。
“爹,有人進咱們這院子了。打扮看上去和學宮裏上次見到的差役差不多,會不會出事了?”
這時候,收拾了一張竹榻也睡在這屋子裏的秋楓亦是側耳傾聽,臉上頗有些緊張。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
“汪小官人?”
汪孚林看了一眼滿臉緊張的金寶,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放輕松一點,随即有意等别人又叫了幾聲,他方才打了個呵欠,用懶洋洋的口氣問道:“這麽晚了,什麽事?”
門外的聲音卻一下子壓低了:“小官人,是縣衙來人,葉縣尊有要事請您過去。”
不對啊,即便他的投帖成功送到了,歙縣令葉鈞耀也不至于大晚上的就心急火燎要見他,他又沒在帖子上寫明什麽事!
“請他們等一等,我這就出來。”即便心中狐疑,汪孚林還是立刻下床穿戴,金寶也忙着在旁邊幫忙。等到裝束停當他要出去時,卻不想金寶仍是緊緊抓了他的後襟。他回頭看了一眼分明滿心擔憂的小家夥,就輕聲說道,“安心等着。萬一等天亮之後如果我還沒回來,就去程家投帖找程公子,讓他帶着你去縣衙打探打探。記住,一定要等到天亮申時之後,千萬别沉不住氣。”
“好,我記住了!”金寶拼命點了點頭,又輕聲說道,“爹小心些!”
馬家客棧距離縣衙并不遠,但外頭還是準備了一乘兩人擡的青布小轎。看到竟還有轎子來接,提着燈籠滿臉堆笑送出來的掌櫃,這會兒嘴巴也張得大大的,滿臉不可思議。
接下來這一路上,隻有汪孚林一個人坐在轎子裏,四周圍除卻腳步聲再無雜聲,那種颠簸搖晃的感覺反而更強,他索性打起窗簾,讓自己能夠透口氣。雖然四周圍黑漆漆的,隻能影影綽綽看到建築的輪廓,但汪孚林之前把整座歙縣縣城都給摸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兩人擡的小轎是順着橫街上了縣後街,最終在依稀應是縣衙後門口停了下來。這裏早有人等候,接了他下轎後,就在前頭徑直引路。
在這樣的黑夜裏,跟着一個隻打了一盞燈籠的人到處七拐八繞,以至于汪孚林甚至生出了一種夜闖白虎堂的感覺。
好在事實總不會每每和最糟糕的揣測相同。當他進入一間書齋後,就隻見偌大的房間裏靠牆設着高高的書架,一身家常衣裳的葉縣尊正在書桌前來來回回踱着步子。一看到他進來,這位歙縣令立刻吩咐引路的那人退出去,等到房門被帶上了,他立刻看向了今夜被自己請來的人。
“汪孚林,你之前怎能未蔔先知,料到縣衙的開銷賬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