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歙縣學宮,也就是縣學,包括了明倫堂、紫陽書院、文廟、文公祠、教谕署等一系列建築,位于縣衙以東,緊挨着歙縣縣城東北面的紫陽門。最南面是坐北朝南的文廟,也就是孔廟,西面是文公祠,最北面方才是緊挨着的明倫堂和紫陽書院。盡管明倫堂才是正經供生員讀書的官辦學堂,造在射圃中的紫陽書院乃是重建,隻是沿用了從前的名義,但全都面向廣大生員招生,又都在學宮建築之内,後者竟赫然已經帶着幾分官方的性質。
此時此刻已經過了辰時,除了汪孚林身穿青色寬袖皁緣圓領襕衫,頭戴皁縧軟巾垂帶,帶着金寶等候在大門前,對面還有百餘名和他穿戴一模一樣的人,顯然也是今天要來見大宗師的縣學生員。盡管人多,可卻沒有絲毫雜聲。在這些清一色的行頭之中,汪孚林随便打量了一下,也沒去費心找程乃軒,心中反而更盼望這家夥别出現,或者出現之後别貿貿然摻和,免得節外生枝。
汪孚林隻是掃了一眼别人,别人又何嘗不是在打量他?
尤其是那些歙縣生員們,自從事發之後,就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兩派,就連同年進學的十幾人中也是如此。程乃軒以及幾個相熟交好的新科秀才,堅決認爲什麽不孝和作弊的傳聞是假的,所謂買侄爲奴,也不過是汪孚林受人蒙蔽。而另外幾人對不孝和作弊持保留态度,但覺得汪孚林書呆木讷,縣試名次那麽高不正常,而買侄爲奴這種匪夷所思的事都會做,更可見品行。
這會兒就有人低聲冷笑道:“今天若是這汪孚林真的被革了功名,我歙縣士林就要名聲掃地!”
“這不是那些散布流言的人最想看到的?”程乃軒反唇相譏,滿臉的憤怒,“這麽大的事情,我們歙縣這麽多生員卻不能團結起來,讓外人看笑話!”
“軒弟!”眼見程乃軒悍然開了群嘲的大招,他的族兄程奎不得不低喝了一聲,這才半是告誡族弟,半是提醒别人地說道,“這次的事情來勢洶洶,甚至還有人因此指斥葉縣尊,大宗師明察秋毫,一定會明斷的。不過,此事确實對我歙縣士林影響極壞,背後指使者是誰一定要查清楚。”
“不管是誰,如果一切屬實,清理汪孚林這害群之馬也是應有之義!”剛剛那說話的生員卻不肯松口,還挑釁似的看着程乃軒道,“還是說,程大公子真的和那汪孚林是一丘之貉,人家父親重病的時候還送娈童……”
程乃軒登時大怒:“你有膽子給我再說一遍!”
“夠了!”眼看這時候自己人鬧起來了,程奎登時氣急,厲聲喝道,“這種時候還要起内讧,萬一傳到大宗師耳中像什麽樣子!”
對面那些歙縣生員當中的小紛争,汪孚林隻能看到小騷動,卻也沒放在心上。趁着這最後一點功夫,他正在對金寶面授機宜,囑咐他等在原地,不管什麽事都不許亂走,嚴防死守出現昨晚上那種烏龍事件。
“大宗師宣諸生入見!”
随着這聲音,衆人方才開始從大門口魚貫而入。學宮外頭圍牆有兩人多高,波浪起伏,紅丹爲飾,大門則是四柱三門的戟門。進了大門,便是半月形的泮池,中間是三孔石拱橋,過橋後過了棂星門,地勢漸高,一路走來,汪孚林就隻見文廟之中的建築分明随着地勢起伏而層層疊砌,最高處那座建築,應該是祭孔之地大成殿。今日雖并非祭祀之日,但百多秀才還是在此齊齊躬身施禮之後,這才繞往後頭的明倫堂,真正狹義上的縣學其實就是在此。
如果說大成殿的建築是宏麗,那麽明倫堂則是沉肅,那種黑白相間的風格,卻又和尋常徽式建築給人感覺不同,一看就覺得壓抑。汪孚林心裏明白,一旦跨過門檻,就得面對那位操持南直隸諸多府縣生員命運的大宗師,可這會兒他隻能長長吐出一口氣,把所有的緊張和不安全都驅趕出去。
他連死都死過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其餘生員先行入了明倫堂,而汪孚林卻孤身等候在外。金寶畢竟不是儒生,不能随便進學宮,隻能在最外頭的大門處等候。他這會獨自被晾在這裏,心裏不焦不躁,幹脆在心裏默默背誦了一下那些已經成爲不可磨滅記憶的經史文章。
不得不說,這些東西其他的作用說不好,但很有助于靜心,之前他剛穿越來的日子能安然入睡全倚賴它們,所以現在這種時刻他一點也不急,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地發自己的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汪孚林突然聽到堂中傳來了一陣喧嘩,擡頭看時,卻隻見兩個皂隸正拖着一個身穿襕衫的中年生員出來。隻見那人口口聲聲求饒辯解,奈何根本沒人聽,人就這麽被按倒在了他身邊不遠處,又被堵上了嘴。
緊跟着,又是兩個同樣裝束的皂隸從明倫堂出來,手中各自提着一根約摸小指粗細的刑杖,等在這中年生員左右站定之後,兩人對視一眼,二話不說便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刑杖,一人一下沖着這生員的屁股上重重落去。刑杖雖細,帶起的淩厲風聲卻半點都不弱,每一下着肉,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那啪地一聲悶響,而那生員也會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可以想見,如果不堵嘴,必定一片鬼哭狼嚎。
剛剛汪孚林一直在分神發呆,裏頭大宗師說了什麽壓根沒聽見,這會兒默默數了一下,隻見此人約摸挨了二十下,行刑的皂隸便放下了刑杖。由此可見,罪過似乎不輕也不重,否則也不會二十下就算完。好在不扒褲子,稍留體面,即便如此,這倒黴生員的衣裳後襟已經露出了隐約血迹,顯見破了皮。
今天明明是審他的案子,卻是别人先倒黴挨了一頓殺威棒,這算是殺雞儆猴麽?
“大宗師有命,附生汪孚林上堂!”
眼見輪到自己了,汪孚林便丢下對别人挨笞刑的關注,徑直上前邁過明倫堂那高高的門檻,進入了這座學宮之中真正用于教學的官方建築。這明倫堂面闊五間,軒敞亮堂,此刻所有桌椅全都被收了起來,左右生員羅列肅立,竟不像是公堂審案,而像是金殿上朝一般。
居中主位上端坐的,是一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慈眉善目,下颌幾縷長須,乍一看去并不威嚴,反而像是鄰家大叔。可就是這麽一位鄰家大叔,剛剛已經一通殺威棒發落了一個犯事生員!
“學生拜見大宗師。”
也不管多少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汪孚林目不斜視,低頭行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下一刻,他就隻聽見一個聲調緩慢的聲音。
“你就是歙縣生員汪孚林?”
“正是學生。”
“那你可知道本憲宣你何事?”
學生不知……
汪孚林知道他要是敢這麽回答,十有八九會激得這位大宗師雷霆大怒,說不定下一次問話之前,先讓自己嘗一頓竹筍燒肉,于是他當即擡起頭來,膽大地直視着上首這位老者,不慌不忙地說:“學生知道,是爲了傳聞中學生罔顧孝道,縣試作弊,買侄爲奴等事。”
“你既然知道,本憲準你置辯!”
汪孚林最怕遇到的就是那種急躁不聽人話,上來就喊打喊殺喊革功名的提學大宗師,如今聽到上首這位幹脆利落地撂下這麽一句話,他登時心中一寬。盡管他早就爲了今天的情形暗中演練過很多遍了,這時候還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和話語,這才開了口。
“其一,學生乃是家中獨子,二老素來督促極其嚴格,自啓蒙以來,日日讀書不辍,雖三九三伏,讀書不得少歇。父親常年奔波在外,每逢有家書送回來,必然是以勸學爲主。”
這是筆記裏頭看來的,此時汪孚林自然說得理直氣壯:“此前道試在即,家父捎來的家書上,嚴令學生在家安心備考,不許離開半步,否則即爲忤逆不孝。家母前往漢口一爲侍疾,二也是因爲她精通算學,能夠幫助家父。我歙縣好學之風深入人心,雖鄉野也有社學,不孝者鄉裏千夫所指,試問學生如若不孝,本村長輩鄉親何以一路相送至城中?”
一口氣說到這裏,見座上大宗師不置可否,四周的生員之中卻傳來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而後又歸于寂靜,汪孚林才繼續說道:“其二,學生從前除卻這三場考試,就沒有出過松明山村,縣試之前又和老父母素昧平生,何來作弊之說?衆所周知,縣試、鄉試、道試,名次如何本就未必一定,既是平日積累,也有臨場運氣。若是縣試名次高,道試雖取中卻在末位,這就是作弊,那過往數百年,有多少先賢亦會遭此污蔑?有多少考官要蒙不白之冤?”
生員之中,大多數人和汪孚林都不甚熟悉,隻覺得這位附生在外頭看了一場殺威棒之後還能口若懸河,心理素質和臨場發揮都頗爲可觀。隻有人群中的程乃軒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暗想這是從前與人觥籌交錯間,顯得很不擅長交際的那位賢弟嗎?
這先後兩次回答,汪孚林知道這些反駁雖說有力,卻絕對稱不上嚴密到無可辯駁。換言之,那就是空口說白話,僅此而已。反正他真正的重心在于最後一條買侄爲奴,這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決定拿出殺手锏,畢其功于一役。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隻聽明倫堂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嚷嚷:“大宗師爲小民做主!那汪孚林不是買侄爲奴,而是逼侄爲奴!”
堂上督學禦史謝廷傑立刻坐直了身子。直到明朝中葉,天下各省方才全都設立了專門的學官,其餘省份都是以按察司副使爲提學,南北直隸則因爲不設按察使司,于是以巡按禦史來提督學校,每年的鄉試主考官也往往要報請朝廷另外派人,督學禦史從旁輔佐。所以,他這個提學大宗師剛上任不久,也打算抓緊時間,争取三年之中各府縣每年錄取一批生員,把成績做出來,誰知道剛走就鬧出了這樣的輿論!
他惱火地一拍扶手,對左右喝道:“出去給本憲查看,究竟誰在外咆哮呼号!”
禦史巡按地方,除卻書吏之外,往往還會調一兩個國子監的監生随行,算是給後者提供一個曆練的機會,日後也可以憑借這樣的履曆來入仕,但多半當個雜佐官就到頭了。謝廷傑帶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年方四十的老監生,聞言立刻應喏而出,不多時便複又進來行禮道:“大宗師,外間一男自稱是汪孚林族侄汪秋,其弟爲汪孚林強買爲奴,請求大宗師爲他做主。他還說,那張賣身契是假的,乃是汪孚林買通歙縣戶房一個典吏,蓋的是用一塊豆腐幹刻的假印!”
刹那之間,明倫堂上一片嘩然。這種内幕實在是太勁爆了,哪怕大宗師當面,也沒人能夠抑制得住交頭接耳的沖動。
而作爲今日主角的汪孚林,此刻也不由自主張大了嘴,竟有一種哈哈大笑的沖動。
他怎麽都沒想到,那個狠心虐待親弟,又将其出賣他人的汪秋,竟然還在當時那張賣身契上藏着這一招,然後在這種要命關頭發作了出來。
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