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樣一張署名牌票擺在桌子上的時候,不管是潑辣能幹的汪二娘,還是古靈精怪的汪小妹,全都覺得心慌意亂。汪孚林卻鎮定自若,請三個登門的快班快手稍等片刻,回房之後須臾就收拾停當帶着金寶出來。眼看兄長就要跟着這些差役出門,汪二娘終于忍不住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哥,我陪你進城!”
“傻話,你和小妹留下看家!”汪孚林轉過身來,見汪小妹也跟着汪二娘過來,眼眶裏含着淚水,礙于外人在場,他不好對她們透底,隻能沖着她們點了點頭安慰道,“等我回來。放心,不會有事的。”
今天來的是歙縣縣衙快班三個快手,除了正役許傑,還有副役馬能,幫役劉三。所謂正役,是指上了編制的,也就是所謂的經制正役,副役和幫役是經過核準增加的,三者間也就是所謂編制内和合同工的區别,和縣學廪生以及增廣生差不多道理——廪生是年資久的秀才,每月能領米,經制正役也一樣每月能領錢,增廣生是候補廪生,副役幫役也同理。除了他們,縣衙内還有大批的白役和幫手,那是連口糧銀都沒有,全靠平時各種陋規錢填肚子的幫閑。
平日要是遇到這種下鄉的好差事,何止出動三人,少不得還要捎帶上十幾個白役幫手,那時候才叫一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非得那牌票上要捉拿的犯人榨幹不可。可今天的情形畢竟不同,發牌票的不是知縣,而是剛剛抵達的南直隸督學禦史謝廷傑,隻借用他們來提人,提的又是正經有功名的生員,自然得給予對方應有的體面。隻不過,想着那沸沸揚揚的流言,還有大宗師的态度,自然有人覺得汪孚林根本過不了這一關。
所以,出門的時候,眼見汪家人竟然連個表示都沒有,劉三心裏不痛快,嘴裏便嘀嘀咕咕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汪二娘原本心情低落,此刻登時驚醒了過來。她雖潑辣剛強,卻也知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突然撂下兄長回轉屋内,不多時就快步出來,一言不發将三串錢往三個快手那一塞。
“此去徽州城有二十裏路,勞煩三位照應我哥!”
聽她話說得不太軟和,又看到手中那串錢不過幾十文,劉三便嘿然笑道:“我們照章辦事,定然不會讓汪小相公爲難的!”
見汪二娘信以爲真,回頭卻又悄悄往自己懷裏塞了一把散碎銀子,汪孚林知道她畢竟不懂行情貓膩,這些衙門出來的家夥哪是那麽容易打發的!不過,他心裏也不怵,連日他經由早起晨練,午後也出門走上一圈,四處打招呼閑唠嗑,汪二娘又會常常分送些新鮮吃食給四鄰。他一個讀書人既是如此折節,村人自然對他好感多多,再加上他事先又有所打點,今日前頭人登門,他後頭就讓汪七去給四鄰八舍通風報信了。
果然,當他跟着這三個快手出門之後,就隻見門前已經圍攏了一二十人。
“林哥兒不過是依父母之命全心全意應試,犯什麽錯了,要這樣對他!”第一個開腔的是一個拄着拐棍的老人,他用力地跺着手中那拐棍,氣咻咻地說,“這三年咱們松明山村便出了這麽一個秀才,招誰惹誰了!”
“林哥兒,咱們也随你進城,請大宗師主持公道!”
眼見四周圍攏的尋常農人群情激憤,三個快手之中爲首的正役許傑之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此刻終于出面轉圜道:“大宗師也隻是提汪小相公去問話,各位鄉親父老,還請稍安勿躁。我們一路護送汪小相公去徽州城,自然會盡心竭力……”
劉三因爲是戶房劉司吏的侄兒,這才沒經白役這一層,直接成了幫役,因此見許傑竟是對一幫泥腿子如此客氣,他登時很不理解,遂對身邊的馬能問道:“這小東西的功名眼看保不住了,許頭兒還對這些村人這般低聲下氣幹什麽?”
馬能素來笑眯眯的,可若要把他當成和善,那就錯了,他雖爲副役,卻是歙縣縣衙有名的笑面虎。
他看了一眼幫着許傑勸服村人的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千秋裏松明山你第一次來吧?相比河對岸的西溪南村,這裏人少,可卻一樣不好欺負!那松明山前的房子,你看到沒有?”
他沖着那幾座錯落有緻的莊園努了努嘴,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據說那位南明先生也許要起複了。他那會兒罷官之前就是福建巡撫,一起複之後,至少平齊,秩位不會更低!否則,今天會隻有咱們三個來?一個家世不怎麽樣的秀才,隻要大宗師親筆出了牌票,早有一二十人一擁而上了!”
自家嫡親叔父是戶房司吏,在鄉間都可橫着走,再加上之前他和汪秋千方百計設計的事情落了空,這次過來松明山,劉三早就打好了敲骨吸髓的主意,來的時候滿腔熱切。可此刻聽到巡撫兩個字,他登時心中一跳。
本縣典史主簿縣丞隻是個花樣子,可戶房司吏上頭還有知縣,知縣上頭還有知府,可知府距離巡撫還差着遠呢!想想剛剛在汪家院子裏,看到這房子半新不舊齊齊整整,還有那百多畝地,分明殷實小康之家,這一趟走二十裏山路出這趟差,卻隻得一串三四十文錢,他又覺得很不甘心。
“就算同村同宗,也未必親近到哪去。更何況,隻不過是賦閑在家的鄉宦。而且那小東西是犯了大忌諱的,據說大宗師之前到徽州城的時候,府衙不去,卻到縣衙來,臉色很不好!”
馬能點到爲止,聽劉三這口氣,還是想撈一票,他索性抱手在一旁再不做聲。
就在這時候,隻見圍攏的村人已經漸漸被勸退,餘下三五個人,劉三卻是蹬蹬蹬來到許傑身側,有意開口說道:“許頭兒,咱們今天就來了三個人,可沒多少動靜,好好的怎麽這麽多人圍堵?若是回頭耽誤了大宗師的時辰,少不得要如實禀報上去,說是有人煽動民意,圖謀對抗朝廷學政!”
餘下三五個人是已經決定要送汪孚林去徽州城,聽到這話登時齊齊對劉三怒目以視。劉三卻不在乎這些尋常村人,正要添油加醋再說道兩句,許傑卻看見不遠處有數人擡着一架空滑竿往這邊來。
等到了近前,爲首的一個中年人便上前對汪孚林作揖說道:“我家老爺吩咐,二十裏山路不好走,讓我等擡滑竿送小相公進徽州城!”
劉三一見又多了幾個礙事人,臉色立刻更不好看了。可還沒等他發問是誰家老爺,那餘下還未散去的人中,就有個年紀大的嚷嚷了一聲。
“是南明先生的家仆!我就說嘛,林哥兒好歹是秀才,南明先生一定不會坐視的!”
“到底南明先生又是前輩,又是長輩,想得周到!”
許傑乃是快班資深快手,本就不想在這松明山村多事,因而,對劉三的自說自話,他相當不滿。可對方是劉司吏的侄兒,他之前也不想鬧僵了。刺客,他連忙息事甯人地上前拱了拱手,确定來人真是最忌憚的那一家派來的,他心裏就更加不安了。
連日徽州城風起雲湧,看似隻是一個小秀才惹出的風波,可其實真正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不是那麽一回事!
金寶侍立在汪孚林身後,此時此刻見是本村最有威望的長者派人護送,登時又激動又歡喜,當即小聲說道:“爹真有辦法,竟然能請到南明先生撐腰。”
别誇我,我自己還糊塗呢!
汪孚林嘴角動了動,心想自己不擔心進徽州城見大宗師之後,卻怕這從松明山村到徽州城的二十裏山路出問題。畢竟,他之前不就是被轎夫打傷險死還生的?所以,他連日結識了幾個熱心腸好說話的鄉親,請他們幫忙護送自己一程,可他哪裏有本事去疏通那傳說中的南明先生,對方怎會主動出手襄助?
難不成是因爲同宗血脈,故而不嫌棄自家父子爲人孤僻,于是一伸援手?
想不通的問題就不想,他隻糾結了片刻,便也立刻上前道謝,卻沒有貿然探問背後的緣由。等到上了滑竿坐好,随着兩個健仆将他輕輕松松地擡了起來,他對抹眼淚的二娘和小妹招了招手,當即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目标,徽州城!這場功名保衛戰就要打響了!